一部超越鄉土與官場的寓言
——解密《羊的門》里的鄉土、權力與生存困局
作者:羅登廉
李佩甫的《羊的門》,是一部值得一讀的長篇力作。在我看來,它比其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生命冊》更具有生命力。《羊的門》不像那些懸浮的小說,只在紙面上搭建光鮮的故事,而是把根深深扎進豫北平原的泥土里,像一棵參天大樹一樣,一點點結出對人性、權力與生存的果實,讓人看著想吃,但吃起來又略帶苦澀的味道。這本書難以簡單定義,說是鄉土小說,卻藏著官場的波譎云詭;說是官場小說,又裹著鄉土的根脈;說是政治小說,卻滿是普通人的悲歡。它就像呼家堡那片土地,看似平坦,底下卻盤桓著縱橫交錯的暗流。
平原人的生存哲學與無奈
《羊的門》里的鄉土,不是文人筆下“麥浪滾滾”的浪漫想象,而是帶著煙火氣與生存重量的真實圖景。李佩甫用大量諸如“吃了嗎”“上屋吧”這些豫北方言里的日常客套話,鋪陳場景。它們不是簡單的問候,而是藏著鄉土社會的人情世故。 問“吃了嗎”的人未必真要留飯,是借這話拉近距離,探探對方的近況;說“上屋吧”的人未必真心歡迎,是給對方面子,也把握了彼此的分寸。這些話語里的潛臺詞,是平原人在長期農耕生活里琢磨出的相處智慧,透著一股子實在,也藏著一絲小心翼翼。
更動人的是,書中對平原人生存姿態的描摹。“在這塊土地上,人是活臉面的,臉面就是人的命”,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能打開無數中原人的生存邏輯。為了臉面,窮人家辦喜事也要借件新褂子撐場面;為了臉面,鄰里間有矛盾也不會當面撕破臉,要找中間人調停;為了臉面,男人再苦再累也得撐著家,女人再難再委屈也得顧著家的體面。這臉面不是虛榮,是平原人在土地上討生活的底氣,是他們在貧瘠與艱難里守住的最后一點尊嚴。
還有那些關于“活”的句子,讀來讓人心生沉郁。“我的祖輩,我的父輩,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愛,他們也不知道什么叫愛。他們只知道一個字:活……他們是在將就中活的……兒子是要生的,沒有愛也要生。一個兒子是一個希望,兩個兒子就是兩個希望……他們是在種植未來。” 這不是某一代人的寫照,而是中原農耕文明里無數人的生存常態。他們不懂風花雪月,不懂情感表達,只知道把種子種進地里,把孩子拉扯大,日子再苦,只要有口氣,就得往下熬。這種“將就”里,藏著對生命的敬畏,對未來的樸素期待,可在物質漸豐的當下讀來,又滿是心酸。他們用一輩子的“活”,撐起了家的未來,自己卻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
李佩甫寫鄉土,不是單向度的贊美或批判,而是帶著理解的共情。他寫平原人的堅韌,也寫他們的局限;寫鄉土社會的溫情,也寫其中的封閉。呼家堡的人靠著土地謀生,也被土地束縛;他們重視人情,也困在人情里。這種復雜的鄉土圖景,讓《羊的門》的鄉土敘事有了厚度,不是簡單的“懷舊”,而是對這片土地上人生存狀態的深度觀照。
權力游戲中的人性博弈
《羊的門》里的官場線,繞不開呼國慶的沉浮。這條線沒有驚天動地的反腐大案,卻把官場里的權力邏輯寫得入木三分。官場于呼國慶而言,不是實現理想的舞臺,而是一場關于利益與生存的博弈。他從鄉黨委書記起步,靠著討好市領導謝麗娟升任副縣長,又為了扶正情人設計原配,本以為天衣無縫,卻被對手王華欣抓住把柄。眼看要丟官,靠呼天成的人脈起死回生,還升了縣委書記;可沒過多久,又因范騾子的出賣陷入貪污風波,最終還得靠呼天成解圍,卻也不得不放棄官場,回到呼家堡。
這一路沉浮里,藏著官場最真實的規則。權力是終極目標,為了權力,陽謀陰謀皆可為之。呼國慶為了權力,能犧牲感情;王華欣為了權力,能處心積慮報復對手;范騾子為了權力,能反復倒戈。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在官場線里被演繹得淋漓盡致。而“靠山”與“人情”,則是官場生存的硬通貨。王華欣的靠山是市委書記李相義,靠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老婆精心研磨的“胎盤膠囊”。這種帶著私人化的“人情”,比錢財更難償還;呼國慶的靠山是呼天成,呼天成四十年里攢下的“人情存款”,上至中央領導,下至省行行長,關鍵時刻都能成為救命稻草。反觀范騾子,沒有靠山,沒有人脈,即便再有能力,也只是別人手里的棋子,有用時拿來用,沒用時隨手丟棄。
李佩甫寫官場,最厲害的是不做道德評判,只客觀呈現。他不把呼國慶寫成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把王華欣寫成純粹的反派。呼國慶有野心,也有掙扎;王華欣有算計,也有無奈。他們都是權力游戲里的參與者,被權力推著走,也主動追逐權力。這種中性的敘事,讓官場線擺脫了“非黑即白”的淺薄,呈現出人性在權力面前的復雜。權力能讓人膨脹,也能讓人迷失;能讓人實現欲望,也能讓人付出代價。
官場線還藏著對“人情社會”的反思。呼天成的“人情存款”,本質上是把人際關系異化為權力工具。他幫過的人,日后要為他所用;他積累的人情,最終都變成了掌控他人的資本。這種“人情”不再是純粹的善意,而是帶著功利目的的投資。當人情變成權力的籌碼,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溫情,也便慢慢被消解了。
呼天成的權力建構與專制困局
若說《羊的門》有一個核心人物,那必然是呼天成。這個呼家堡的“當家人”,不是傳統鄉土小說里的老農民,也不是官場小說里的官員,而是一個深諳權力運作的“政治高手”。他身上有中原大地的厚重,也有權力者的復雜,是書中最具張力的形象。
呼天成構建權力的過程,堪稱一部鄉土社會的“權力教科書”。第一步是“正風氣”。呼家堡窮的時候,偷盜成風,他抓住全村人的把柄卻不追究,這是“恩”;再推出孫布袋游街示眾,樹立反面典型,這是“威”。一恩一威之間,既讓村民感激他的寬容,又讓他們敬畏他的手段,偷盜風氣就此扭轉,他也初步建立起權威。第二步是“破迷信”。平原人信鬼神,鬼神的權威遠超凡人,呼天成在“小娥事件” 里直接叫板封建舊俗,讓村民覺得“連鬼神都不怕的人,才值得追隨”,就此取代鬼神,成為村民心中的“最高權威”。第三步是“統一思想”。他發起“斗私批修”運動,哪怕斗出人命,也要用負罪感裹挾村民,讓他們把精力都投入到建新村中。“羊有的時候就得趕一趕,你不趕,它就不走。”這句話道破了他的統治邏輯,即用外力規訓村民的思想,讓他們失去獨立判斷的能力,變成“聽話的羊”。
呼天成的權力,還來自他對“人情”的經營。他不像官員那樣靠職位掌控權力,而是靠四十年積累的“人情網”。中央領導老秋、省委組織部處長邱建偉、省行行長范炳臣,這些人都曾受他恩惠,日后便成了他的“資源”。呼國慶兩次出事,都是靠他這張網解圍;呼家堡能從窮村變成富裕村,也離不開這張網帶來的政策與資金。這種“人情權力”,比制度性權力更隱蔽,也更牢固。因為制度會變,職位會換,但人情帶來的羈絆,卻能跨越層級,貫穿多年。
可呼天成的形象,又絕非“專制者”那么簡單。他有私欲,對秀丫的感情是他一輩子的軟肋,為了克制這份欲望,他甚至屠盡全村的狗,用極端的方式戰勝自己的本能。他也有“公心”,帶領呼家堡致富是真的,讓村民過上好日子也是真的。他不是純粹的好人,也不是純粹的壞人,而是一個在權力與欲望中掙扎的“復雜人”。他用權力構建了呼家堡的“繁榮”,卻也用權力扼殺了村民的思想;他讓呼家堡人物質富足,卻也讓他們變成了沒有自我的“羊”。這種矛盾,讓呼天成超越了“臉譜化”的權力者形象,成為一個立體的、值得深思的文學典型。
“羊的門”背后的生存困局
“羊的門”是全書的核心隱喻,這扇門到底通向哪里?書中沒有明說,卻在字里行間給出了答案。呼家堡的村民是“羊”,溫順、聽話,跟著呼天成這只“牧羊人”走,他們從這扇門里得到了物質的富足,卻也失去了精神的自由。這扇門,既是“希望之門”,也是“牢籠之門”。
呼家堡的“繁榮”是靠“牧羊式”的統治實現的。呼天成用獎勵與懲罰馴化村民,用會議與運動統一思想,讓他們相信“跟著呼伯走,才有好日子過”。村民們不再思考“為什么”,只知道“怎么做”;不再有自己的想法,只知道服從。當有人為了得到表揚而砍掉自己的手指頭,當全村人為了病重的呼天成集體學狗叫,這種“順從”已經變成了一種病態的狂歡。他們失去了作為“人”的尊嚴與獨立,變成了依附于權力的“工具”。
這種“牧羊式”的生存困局,不僅存在于呼家堡,更折射出某種普遍的生存狀態。李佩甫通過呼家堡,寫的不是一個村的故事,而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生存鏡像。人們渴望擺脫貧困,卻在追求富足的過程中,不經意間失去了更珍貴的東西;人們依賴權威帶來的穩定,卻也在依賴中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困局,是物質與精神的矛盾,是自由與服從的博弈,也是每個時代都可能面臨的生存命題。
書中還有很多隱藏的隱喻,比如“狗”的意象。呼天成因為被狗叫打斷了與秀丫的私情,便屠盡全村的狗。狗是忠誠的象征,也是警惕的象征,屠狗不僅是呼天成克制私欲的極端方式,更是他消除“異己”、鞏固權力的手段。任何可能打破他統治秩序的“聲音”,都要被消滅。再比如,“泥蛋”的隱喻,呼天成被稱為“玩泥蛋的人”,“泥蛋”既是呼家堡的村民,也是他手中的權力。他把“泥蛋”捏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卻也在捏塑的過程中,讓“泥蛋”失去了原本的形狀。
這些隱喻,讓《羊的門》超越了“鄉土”與“官場”的范疇,成為一部關于人性、權力與生存的寓言。它不直接批判什么,也不刻意歌頌什么,只是把呼家堡的故事擺出來,讓讀者自己去看、去想。當“羊”習慣了被“牧羊”,當“門”變成了“牢籠”,我們該如何尋找真正的自由與尊嚴?
一部值得反復品讀的文學力作
《羊的門》的價值,在于它的“真實”與“深刻”。李佩甫沒有回避鄉土社會的復雜性,沒有簡化官場的權力邏輯,也沒有美化權力者的形象。他用現實主義的筆觸,把中原大地的人情世故、權力運作、生存困境一一鋪陳開來,讓讀者看到一個“不完美”卻無比真實的世界。這種真實,不是“記錄式”的真實,而是“文學式”的真實。它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能引發讀者的共鳴與思考。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羊的門》的語言極具特色。李佩甫的文字帶著鄉土的粗糲與鮮活,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有直擊人心的力量。他寫平原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寫村民的臉,“皺得像曬干的紅薯皮”;寫官場的虛偽,“笑里藏著刀,話里裹著蜜”。這些文字不刻意雕琢,卻充滿了生活的質感,能讓讀者瞬間走進書中的場景,感受到中原大地的溫度與氣息。
更重要的是,《羊的門》具有長久的生命力。這本書寫的是特定時代的故事,卻探討了永恒的命題:權力如何影響人性?人該如何在物質與精神之間尋找平衡?個體該如何保持獨立的自我?這些問題,不會因為時代的變遷而過時。即便在今天讀來,我們依然能從呼家堡的故事里,看到當下社會的影子,感受到那些關于生存與尊嚴的叩問。
李佩甫曾說:“一個民族的秘史需要以文學的方式來探究,真正的文學里一定有作家自己的血肉。”《羊的門》就是這樣一部有“血肉”的作品,它帶著李佩甫對中原大地的深情,對人性的洞察,對時代的思考,成為一部值得反復品讀的文學力作。它不像某些快餐式的小說,讀過就忘,而是像一杯陳酒,越品越有味道,越讀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與深刻。
《羊的門》是一本復雜的書,也是一本真誠的書。它在鄉土與官場的交織中,寫透了人性的復雜;在權力與欲望的博弈中,叩問了生存的意義;在隱喻與現實的碰撞中,呈現了時代的鏡像。李佩甫用他的筆,把中原大地的泥土、人情、權力都揉進了書中,讓我們看到,文學不僅能記錄生活,更能照亮生活。它能讓我們在復雜的世界里,看清自己的位置,思考自己的選擇,守住自己的尊嚴。
讀《羊的門》,就像走在豫北平原的田埂上,腳下是堅實的泥土,眼前是遼闊的田野,心里卻裝著沉甸甸的思考。這本書,值得每一個想讀懂鄉土、讀懂人性、讀懂時代的人去讀、去品、去悟。
作者簡介:羅登廉,湖北麻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定居北京,為報刊編輯、自由撰稿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