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的神祗為羅馬的火神,其生產地則為車間:它是一種不折不扣的
可運作的材料。這種材料在象征的意義上,與人對自然的一種粗暴而趾高
氣揚的支配觀念相聯系。鐵的歷史,實際上是人類晚近歷史發展的一部分。
——羅蘭·巴特:《埃菲爾鐵塔》
1.
這些黑暗令人哀悼 這些人與物
在記憶中枯竭 冰凍數十年的河床之下
……我的影子折疊著另外的影子
我的肉體忍受著熱血奔涌的沖撞
……無數次從黑暗的霧中經過 在鏡中
遇見宮殿與黑色的蒼穹 變形的面孔
黑暗 溫柔的月亮成為唯一的信仰
它溫柔地伸出水袖 劃出了黑暗帝國的傷口
最初注意到鄭小瓊的詩歌,是為她語言的陌生感所吸引。這是鄭小瓊的《黑暗》一詩中代表性的句子。很顯然,她語言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黑暗氣質,這種黑暗氣質使她在周遭的一片輕體的抒情或肉麻的敘事中產生了堅硬感,以及一種寬廣而不明的體積與分量——自然,這并非說她的詩歌已經無可挑剔,其中確乎仍有粗礪或并未圓融的東西。然而,一種新鮮犀利卻并不完美的表達,要遠比一種成熟但卻乏力的語言更有價值,這就是為什么鄭小瓊忽然被聚光于某個焦點的一個原因。自然,也并非只有鄭小瓊的語言具有黑暗氣質,許多年輕的寫作者在風格上同樣具有強烈的陌生感,然而在陌生中又具有公共性力量的,卻鮮有能與她比肩者。究其原因,那便是她的詞語不只深及生命與個體的處境,同時也插進了時代的肋骨,帶有疼痛、寒氣、以及晦黯中又亮閃閃的性質。特別是,它們還具有了某種身歷的見證性——她用在場的書寫,以一個曾經的女工身份見證了這些作品,使它們煥發出了真實而確定的力量。而這些,在別的詩人那里則是不具備的。
當然,在談到鄭小瓊詩歌的時候,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另一個偏執,那就是為了強化她的“身份”以及公共性價值,而忽視了她作為個體的“純粹”和獨立意義。確實,這幾年中關于“底層詩歌”、“打工詩人”的議論,都有概念化和簡單化的趨勢,而這種符號化的命名一旦超出了限度,也會使寫作者的“主體”受到傷害。但是,一個真正優秀的寫作者是不憚于任何符號的重負的,為什么詩人們都愿意聲言自己是“純粹的”寫作者、是“知識分子”,而忌憚于是一個“底層人士”呢?恐怕其中同樣有某種符號的偏見在作怪。因為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覺得“一個底層的寫作者不會是一個好的寫作者”,只徒具“道德優勢”罷了。這樣的看法,窮究起來也是出于傲慢與偏見的邏輯。好的詩人不會過于強調自己的身份,不管是純粹的,還是不純的。不過,在書寫“底層”世界這一點上,卻是需要置身其間的見證性力量的,沒有見證性的底層書寫終究只是“悲憫”而已,沒有身歷和承受的感動力量。因此,即便強調了書寫者的身份也沒有錯,尤其是,這書寫者不止深入了群體的生活、還同時深入了人類的靈魂世界;不止是寫出了某些人的現實,還書寫了時代的現實、整個族群所面臨的現實;不但寫出了特定意義的苦難、還寫出了永恒與普遍意義上的苦難……這個時候,他或她的身份,便已顯得不那么重要,因為他或她已超出了狹小的定義與概念,他們作為寫作者已具備了使自身得以確立和擴展的意義。從上面所引的這首《黑暗》中,我們不難看出鄭小瓊的這種能力,她將一般的“底層”、“現實”、“生活”這樣的主題與情境,非常自然地便升華到了“存在”、“生命”、“世界”等更高的哲學和形而上境地,當我們體味到她所描寫的生活的時候,不會只局限于對“底層”特殊生存狀況的理解,而是會提升為對于人類普遍的生存本質的認識。
而這,才真正是鄭小瓊的詩歌值得一談的原因。
2.
鄭小瓊的語言已經成為我們時代的某個標記——我仍然無法避免從公共性的角度來談論她。這幾乎就像70年代末的舒婷、80年代中期的翟永明一樣,她們分別用象征的和晦暗的語言,開啟了情感至上的、直指生命世界內部的寫作,詩歌和關于女性世界的話題,因為她們的出現,而瞬息間楔入了“下一個”時代;甚至還可以上溯到更早,如同1925年李金發的出現,用他陌生的和夢境般的、帶著生硬和異質性的“母舌太生疏”然而卻“創造心太切”的詞語(見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語),給詩壇帶來了“異軍”突起般的沖擊。或許鄭小瓊已很難有如此重要和“劃時代”的意義了,但她喑啞的、破碎的、漂浮和晦黯的詞語,同樣也營造出了一個被擠壓、被忽略、“被底層”和被邊緣化了的生命空間,敘述出一群不為人知或被視而不見的卑微生命的痛楚與悲傷,而這種敘述又與時代的某種巨大的符號之間,不可避免地建立了聯系。就像本雅明通過波德萊爾詩歌中的“惡之花”的黑暗符號(浮尸、游蕩者、妓女等等),看見了第二帝國治下巴黎的典范場景與時代氛圍一樣,鄭小瓊詩歌中的“工業區”、“碎石場”、“拆遷”、“烙鐵”、“釘子”、“黑暗”、“黑”、“火焰”等,也至為形象和生動地隱喻出我們時代的某些特性,以及許多人群的真實生活與生命處境。在讀到這部《純種植物》的詩集之后,我對這一點已深信不疑。
這是與宏大的時代氣息和背景密切相連的、在時代的巨大成功和崛起背后潛隱著的至為珍貴的事實與經驗,詩歌和言辭,也是我們時代最應該被記錄的悲傷、眼淚和感動。這才是一個詩人的必然使命,他要通過敏感的體味與觀察——在鄭小瓊那里還曾是置身其間的體驗——寫出這種時間的轉換,記錄下作為歷史代償的眼淚和悲傷。某種程度上,一個詩人的意義,正是取決于其語言的符號價值。而這是一個互相發現和選擇的過程,詩人發現了某種最具時代性的符號,而時代則將會選擇這個詩人作為精神的代言象征。鄭小瓊的語言充滿了這種可能,從這部詩集中我感受到,她晚近的寫作正在使這種代言的力量得到強化,因為在她的修辭中,幾年前頻繁出現的“鐵”,已被擴展到了更為寬闊的時代的街頭巷尾與垃圾場上,她的界面正日益寬闊,這些詞語以特有的冰涼而堅硬、含混又曖昧的隱喻力、輻射力和穿透力,串連起了我們時代的一切敏感信息。幾年前,我就曾在一篇短文中這樣來定位鄭小瓊的意義,以及形容她具有符號意義的詞語——
誰觸摸到了世界的鐵?誰寫出了時代的鐵?誰寫出了鐵的冰冷和堅硬,鐵的噬心和銳利,鐵的野蠻和無情?鄭小瓊。很顯然,觸摸到世界和時代之鐵的并非她自己,而她的詩歌也并非無懈可擊的完美之物,但它們是連貫的、切膚和逼近的,富有痛感和腥冷氣息的,是從內心涌流而出而不是“造”出來的。
鐵,真實,震撼的鐵……
如今幾年過去了,再讀她的作品,我發現語詞的自覺在她那里已變得更加清晰和成熟,她的鐵的意象也煥發出了豐富而確定的意義。因為她已經從“一個女工的場景”更多地置換到了細密和廣大的“時代的場景”,使之具有了羅蘭·巴特筆下的“埃菲爾鐵塔”式的性質。換言之,她的“破碎的修辭”具有了更加“整一的意義”。她的各種詞語符號之間的關系,產生了更加自覺和緊密的戲劇性,以及在糾纏中互相擴展和激發的鮮活情境與意義。以這首《關系》為例,細讀之會發現,它不但書寫了勞動者或底層生存者的世界——這里有暗娼的出沒,寥落的市場,同時還寄寓和生發出了大量典型的時代信息:一座老舊的書生故居正面臨被拆遷的厄運,城市與欲望的車輪正以地產商橫掃一切的邏輯,再度毀掉這小街上古老的寧靜和混亂中的安詳,讓我們看到一個剛剛經過了劇烈的變動之后達成了妥協的秩序,也正在面臨新一輪的解體:“舊三輪駛過破舊的街道”,“自行車修理攤的老頭搖動鋼圈,生銹的齒輪沾滿抱怨的油污”,“風掛在少女們的短裙上”……這些日常意象的含義當然不言自明;而關鍵的是,在這典型的城市邊緣處的場景中還出現了一個“關于知識分子的想象”——“書生在歷史的轉折處叩頭”,“為受苦的人雨中寄著/通往匿名者的信函,他的親人/已流放邊關……”對于鄭小瓊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重大的變化,表明她對現實的處理不但獲得了更為廣闊的歷史感,同時還生發出一種人文性的自信與自覺。盡管在她早期的詩歌中毫無疑問也存在著這樣的“影子作者”(這也是她的詩歌與別的“底層寫作”相比之別具高格的真正原因),但這一次則是確定無疑地出現了,因為這一角色的出現,鄭小瓊的詩歌便不能再被簡單地看做是一般的“社會問題寫作”或“底層詩歌”了,因為在這首詩中,“書生”既是異己的,同時也是她自己的另一個化身:
……秋天越過廣告招牌
攤販滲水的豬肉 歷史正在小巷
尋找房門與雨傘 卻遇見羞澀的娼妓
地產商人開發書生的故居
他的背后是一副發軟的膝蓋……
語詞的擴展性是一個詩人的生命。正如羅蘭·巴特從埃菲爾鐵塔上發現了“無窮的密碼使命”,看到了資本時代的一切信息:“巴黎、現代、通訊、科學或19世紀、火箭、樹干、起重機、陰莖、避雷針或螢火蟲……”(《羅蘭·巴特文集:埃菲爾鐵塔》)而我從鄭小瓊的詩中所讀到的,是有關我們時代的所有秘密,這秘密混合著主人公情緒的撞擊、思想的煎熬、道德的拷問和生命的洗禮,他們互相交混著,蜂擁著,生發著稠密、派生的飽滿力量。假如說巴特式的解讀或許有符號學家不可避免的“過度詮釋”的話,那么我說從鄭小瓊的詩歌中讀到了這個時代,確乎不是夸張。
3.
語詞的生命歸根結底是來源于主體精神的點化和激蕩。一如海德格爾的名言,“當思的勇氣得自那在的吩咐,命運的言詞將一片絢麗。”我驚異于鄭小瓊詩歌中日漸強大的思考力,她的不斷成熟的理性,以及仍舊保持得十分原始和蓬勃的生命激情,這種復合式的力量,正將她的詞語引向澎湃浩蕩的思想之海,使之生發出穿透歷史和時代的堅硬品質。假如說,在鄭小瓊早期的詩歌中,我們更多地是讀到了一個卑微和無助的打工女孩的形象的話,她近期詩歌中所映現出的這個主體,則已然變幻為一個深沉的思考者。她“思想的石頭”在荒涼的山間滾動(《石頭》),她對歷史的體味和對現實的觀察,猶如“曠野忽閃的火花”在平原上點亮(《交談》),她的信念與思想的驅力,如同一只趨光的飛蛾“不懼火焰的灼傷”(《蛾》)……在這部《純種植物》中,我看見語詞的洪流在思想與激情的驅使下所翻起的澎湃波濤,以及悠遠遼闊的生命回響。我無法掩飾這種興奮,這許久未曾有過的精神激蕩,它讓我確信,在我們的時代仍然有不倦的靈魂與不息的燭火,將黑暗中存在的真相以及命運中的被擦去銹跡的言詞,真切地照亮。
讓我隨便舉出一首《石頭》,來看看她對于“石頭”這普通事物的奇妙的喚醒。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她的生命照亮了這沒有生命的東西,使之變成了思想者硬度與品質的象征,變成了“囚禁中的夢想”,和卑微中“耀眼的悲憫”的靈魂畫像。“高懸的明月在淚水中完成隱忍,它俯身/灑落在大地上卑微而耀眼的悲憫/石頭在黑暗中描述著思想的純粹/自由在密閉的水晶間漫步,囚禁的/翅膀像一盞閃爍的燈籠,從堅持/到虛無,憤怒在黑暗中逐漸疲憊”——
她屈從于天真的幻覺 對現實
她還有峰頂般的絕望 貼近喉嚨
有火焰與礦燈 它們無法照亮
幽深的黑暗 她用思想的石頭
取暖 石頭是她白色的信仰
也是她黑色的鋼鐵 她卻不幸
成為風暴中悲憫的水銀
難道你還沒有感覺到它作者的“身份的升華”嗎?“見證性”曾是鄭小瓊詩歌的力量來源,而今當她在脫離了“女工身份”之后,我們無疑可以欣悅于她身份的持續獲得——這是一個精神求索者的身份,一個化身為與“燈”和“火焰”同在的追逐光明的撲火者,一個思考更多真理與命運的主體。因此她也變成了一個有豐富人格內涵和可靠力量的“抒情主人公”。按照巴特的解讀,“火”是與“鐵”緊密相連的符號,它是“黑暗”的伴生物。確乎如此,假如說鄭小瓊是以“鐵”為核心來理解我們的時代的話,那么她正是以“火”來為自己的身份定位的,這是不能不說是一個“隱秘的匯合”或歷史的會心。請讀一讀這些詩句:
歷史的孤燈之下 英雄的陰影
有著模糊的可疑性 思想飲盡
杯中的大海 遇見鯊魚與人民的
白骨 戰爭的新聞從報紙延伸到
槍膛 悲劇一如峭壁那樣高聳
這是《燈》中的句子,這樣的句子在《純粹植物》中隨處可見。在這顛覆和戲謔一切的時代,我驚異于這個“80后”的青年,居然在她的詩中一直固執地與“歷史”、“英雄”、“思想”、“人民”、“悲劇”……這些大詞站在一起,而作為使用者,她和它們之間,居然是這樣地對稱,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它讓我相信,詞語本身的意義和力量是不會匱乏的,容易匱乏的是主體自身,當主體顯示出真正的擔當意志與能力的時候,死去的詞語便會重新活轉過來,并且被擦拭得閃閃發亮。從這個意義上,她就不止是值得肯定,而且還值得贊美了——因為我們時代的詩人們已經放棄、甚至作踐這些詞語很久了。
還有一首令人至為感動的《蛾》,與“燈”也密切相關。飛蛾撲火——獻身于光明的弱小生命,在這里重新煥發出巨大的道德力量。她用弱小表現了強大,用卑微傳達出了高尚:“祖國像一場夢被懸掛在黑暗中/百姓們的朝代還在蛹中,我沉湎于/身體的回憶,山河在飛蛾的翅膀里/戰栗,如果風吹皺鵝毛一樣的人民/風中堅強的少女還在忍受饑餓與恥辱/青草彎曲在草葉間的黃昏,一束光/淋濕了黑暗,它無聲地轉身”——
在水面逆向飛行 在淡藍的火焰間
你不是飛蛾 祖國的火焰仍將你灼傷
我得說,道德在我們時代的重新復活絕非是不可企及的神話,它很偶然,完全取決于個別人的德行與勇氣。這不是莽撞意義上的“愛國主義”情緒,它是“理性的犧牲”,是對于一個偉大詞語、一個不可褻瀆和篡改的概念——作為家園、正義與光明化身的“祖國”信念的守護,或一個精心的修復,不惜為之獻出弱小的生命與身體。某種意義上,這樣的詩篇使詞語、信念、價值這些虛妄的事物在我們這個狂歡和娛樂的時代廢墟上得以幸存,使詩歌保有了令人仰望的品質和尊嚴。除了贊美,我別無選擇。
4.
最后,我要說到她詩歌的成色。因為“文化或符號意義上的解讀”會拔高一個文本的價值,而作為“藝術的文本”,它們是否能夠經得起細究,才是一個詩歌“內部的標準”。我自然反對這樣的一個標準,因為它同樣將文本和技術絕對化了。歷史上沒有一個重要的詩人是“純文本”意義上的,而是都包含了他們廣闊的人格精神和文化指涉的力量。但是,在這里我卻愿意將鄭小瓊置于“文本細讀”的層面來予以觀察,目的是為了“說服”那些懷著“傲慢與偏見”的人們,鄭小瓊并非是依據于評論界的“過度闡釋”而存在的詩人,而是依據于自身的作品而存在的詩人。相信她之所以為特地自己的這本詩集取名“純粹植物”,大約也有其暗含的考慮,這是一種“自立”的信念,而我以為,她有理由展示這樣的信念。
“格物”的精確程度,內心世界的敏感體味同詞語之間不二的對位與選擇,表達的精妙,意義生成的隱秘與悠遠,等等,都是一首好詩的標準和標志。鄭小瓊早期的作品中,確有一些“塊狀”的東西,模糊、朦朧、糾纏、蕪雜,在似是而非中大致可以通向它的意義指歸。而其絕對性的因素,是她不尋常的陌生感、黑暗性,她的強大的隱喻和輻射力,這些都使之在“整體上”獲得了不可輕視的意義。然而在細節的準確性,在表達的機智、彈性和趣味上則還顯得稚氣。在這部詩集中,這種情況有了根本的改觀,她漸漸將詞語的處理放到了應有的位置,所實現的表達,則有了更經得起推敲的精細和魅力。讓我舉出其中的一首《內臟》作為例子,這首詩以“X光機”式的視覺畫面,近乎殘酷的外科手術的眼光,極盡細膩地描述了一個生命的思想狀態,她痛苦中執著的思索。即便僅從“文本的意義上”看,它也是一首技術含量很高、挑戰性很強的作品:“夜半飲盡真理的火焰/它在肝膽之處焚燒”——
內臟如燈照亮軀體
骨骼側面的陰影轉身
從肌肉里浮出縱橫交錯的
主義 血液間的鹽有了
莫名的戶籍 它無法像
雨水一樣遷徙 胃
像蚯蚓樣哭泣 剩下閉塞的肺
模擬著傷口 充滿著
凄涼的寓意 心臟保留著
火之光焰的跳動證據
腸像真相一樣曲折
眼里的燈火陷入了回憶……
“咽喉的濃煙遮蔽謊言/在皮膚忘卻影子與虛無/肝膽之火燃燒盡/那顆綠色的心靈/會似琥珀樣呈現”。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的一生,在與現實和內心世界的斗爭與糾結中,承受、消磨、衰敗、死滅,它是血肉交織的生命歷史,也是人與世界對峙抗爭的橫向展開。當然,我讀之所感慨的,不止是這些意義,還有她精準和執拗的成熟筆法,充滿感官與神經體味的冷酷修辭。
不過,我也并不想因為這些細部的因素避開整體,何況一個詩人在細部與詞語的功夫上也并未有完美的止境。我還是想說,鄭小瓊顯示了初步的成熟,成功地、令人喜悅地延續了她寫作的身份,完成了從單一身份到復合身份、從在場的勞動者主體到人文性思想主體的轉換,這是勞動者的勝利,也是詩人的勝利。同時,她文本的準確性和細讀價值也在迅速提升。部詩集證明了她旺盛的創造力,依然蓬勃的生命、憂患、憤怒和尋思,它們是如此地執著和按耐不住,如此地飽滿奔涌和勢不可阻,如此地充滿理性、信念、意志甚至理想的驅力,它們屬于黑暗但又閃爍著光亮,充滿鐵的尖銳但又保有著火的熱力……因此,我要為她高興和祝福。在即將要結束這篇序文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幾年前我曾為她寫下的那篇感動了我自己的文字的結尾,因為從那時到現在,她沒有辜負讀者的期待,而我現在仍然愿意預言,她還將走得更遠,因為——“她讓我真切地感到了思想之血的在生命中壯觀的傳承和流動,讓我知道沉舟側畔,病樹前頭,精神的道路永遠不會停滯,火光在前。”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