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一
在文學的市場里,政治沒有終結。歷朝歷代的小說,寫人敘事,看似與政治無關,實則也是對人世倫理的政治解析。時代、文學和政治,三者之關系,既沒有遵循進化論的正反比例,也無此消彼長的演變規則,更多時候,呈現為無解的狀態。傳統儒家知識分子對政治的認識、參與,乃至最后的徹悟,都可以在時代與文學的范疇中達至一種慢的境界。
現在,我們的文學反政治意識形態,很多人叫囂著與政治絕緣,主張寫作要回到文學本身,只涉及語言、技藝和安全的歸宿,但是,這并非萬全之策。從表面上看,我們是在回歸人性,是要放棄抵抗,實則是在逃避。回歸人性,對一些寫作者來說,就是借口;而逃避是因為懼怕,我們懼怕談論和書寫政治。因此,有一種觀點認為,人一生的恐懼主要來自兩個向度,一是死亡,二是政治,這是有道理的。當政治仍然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時,那些因政治而遭受過折磨和迫害的人,只好放棄抵抗,緘默不語。如此環境,政治自然就成了禁區,尤其在文學領域,政治的暴力和陰險讓很多作家患上了精神病癥。正是因為害怕、恐懼,才有遮掩、躲避,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才越發會變形、扭曲,我們才可順理成章地對政治之事漠不關心,以至混淆視聽。一些詩人和作家筆下的良心文字,又何嘗不是文學與時代、社會之關系的折射呢?關注個體,書寫內心,可以說都是政治寫作的一部分;而拒絕謊言、挖掘真相的立場,同樣也是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隱秘通道。這一條道路所通向的,正是詩人的靈魂與良知,不管他是以何種方式來創造自己的文學王國,他為個體尋求權利的書寫,為人生積累價值的行動,都是在拓展真相的邊界,讓自我發出正義之聲。
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本來沒那么可怕,只是千百年來國人在它們之間人為設置了障礙,為政治的“深水”所嚇倒。文學有人性的關照,民主的政治也應該是人性的,一切脫離了人性的政治與文學,那又如何成立并長久持續呢?但凡優秀之作,總是在人性終極問題上有所承擔、有所追問的。“在東方諸國,文化的深層問題,其實就是政治問題。”(孫郁語)文學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人為此糾結、不安,甚至作了靈魂的自我放逐。文學與政治在我們的生活現場,被微妙地轉換成了模糊的經驗、統一的意志。如此一來,寫作就變得蒼白而平淡,失去了那層思想的光澤。
文學與政治的結合,是否就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以失去審美的現代性為代價呢?其實不然,只要處理得好,把握適當,同樣會有一種既豐富又不乏尖銳感的情懷。在政治面前,詩歌不是笑話,詩人也非小丑。詩歌就是在時代面前以抒情的方式所呈現的不和諧音,它莊嚴、真誠、有力;詩人是從一切常識出發,去表達個人的心靈創造和語言可能。由此,真正有現代感的詩人,他在寫作中,既有自己的美學追求,又得注重現實擔當。他應該有質疑、追問,有必要的反抗和清醒的認知。比如,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有一首寫時代與政治之關系的詩,題目叫《時代的孩子們》,我們當可從中見出女詩人思考的寬廣度與深邃性:
我們都是時代的孩子
這個時代是個政治的時代。
所有你、我們、你們
每天和每晚的事
都是政事。
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都接受了政治的遺傳,
你的皮膚帶有政治的色調
你的眼睛具有政治的眼光。
不管你說什么都會產生共鳴,
不管你隱瞞什么,
都會產生這樣那樣的政治影響。
你即使走進了樹林,
走的也是政治的腳步,
踩的也是政治的地盤。
非政治的詩也是政治詩,
雖然上面照著月亮。
中國女詩人少有如此寫詩的,當她們都熱衷于抖摟那點隱秘的情感或不著邊際的囈語時,何嘗知道優秀詩作還需在思想的層面有超越感,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小感覺小憂傷的表象上。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既有她作為女性獨特的風格,也有對于世界終極的探討,這兩方面的結合,才能讓一個詩人非同凡響。中國的女詩人雖不乏想象力,也不缺少睜眼看世界的敏銳,但她們匱乏的就是一種開闊的視野,以及從自身走向更深邃世界的信心。這也是中國當下的女性詩歌雖然一派繁榮,但與1980年代的女詩人相比沒有多少思想性突破的原因。“我們必須懷有某種價值信念,否則我們即使擁有某種經驗,也依然不能判斷散亂經驗背后的整體意義。”(徐賁語)這一點放在作家和詩人身上,同樣成立。如果作家沒有一種持久的理想,沒有那種將他散亂的人生經驗歸攏起來的信念,他就不可能寫出大氣而有活力的作品。
大膽地走出自己封閉的語言小屋,從另一種角度打開視野,重新觀察周遭的生活和世界,或許會是另一片能夠承載力量的天地。現在很多詩人都沉于自己的小情調里,無法從溫和的絮叨中走出來,走到一種開闊的氣場中去批判和擔當。這些人寫起詩來,畏首畏尾,講求中庸、和諧之美,不敢越雷池半步,沒有逼視,沒有追問,沒有質疑,沒有傷痛,一切都顯得乏力、矯情。美國社會學家馬克·科蘭斯基在比較1968年美國與俄羅斯詩人的區別時,曾得出了“政治與詩的品位有很大關系”的結論,這是對詩歌在那樣一個特殊政治年代之影響的總結。而在當下中國社會,詩歌的成就雖然已被認為高于其他文學體裁,然而,真正富有力量和原創精神的詩人并不多。當那些抵抗者與不合作者在隱喻中寫絕望,在壓抑中作清醒之吶喊時,自我覺醒也不是沒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刻。
政治入詩,有人認為,這不免外在。而他們所言及的更內在問題,就是我們的精神處境:活得卑微,缺乏一種明晰的警惕和反省之意。寫詩的時候,在政治的邊緣小心翼翼地繞道而行,生怕觸碰了那片敏感區域。對此,詩人朵漁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現在的詩人普遍懼怕談政治,怕傷害到他那小小的‘美學’心臟。這其實是把‘政治’讀小了。”玩政治需要手腕,很多人的懼怕,還是因為歷史讓一些詩人沒有從噩夢中走出來,對過去那罪惡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即便朵漁對于政治入詩有著如此明晰的說法,很多人還是在各種壓力面前選擇自我消音,以讓自己的寫作遠離政治,干凈而純粹,安全而有分寸。在此,有幾個很多人不愿談及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政治與詩歌之關系中詩人的責任;詩人在謳歌與批判之間的兩難掙扎。詩人的責任,肯定不僅僅是寫不寫政治詩的問題,而是你站在什么樣的立場上來寫詩?你寫詩的目的是什么,輕薄的表演還是真正的興趣?追名逐利的誘惑還是重建正義的夢想?當越過這些基本的理念之后,你的超越感體現在何處,向往光榮還是正視原罪?神秘混沌還是愈發清醒?這些,其實都是關于政治入詩前后所要面對的,只要存良知和詩心,這些問題都無法繞過。為了身體的安全,可以違背良心;為了逃避責任,也可以放棄抵抗、反抗乃至對抗。這不是真詩人的姿態,而是缺少了勇敢、獨立和不卑不亢的人生格調。
在談到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作品時,楊煉從他身上也延伸出了關于中國新詩的想法,以及更多世界性的觀念:“語言不直接談論現實乃是因為其實沒有‘現實’,因此,語言本身即是全部隱喻。中文和阿拉伯文的獨特性,帶來各自文化轉型中的復雜性,但這復雜常常被外部世界簡單化——在阿拉伯語境中是被巴以沖突、在中文語境中是被意識形態——簡單化為擁護或打倒,取消詩歌內在的豐富,迫使它淪為宣傳。這是另一種詩歌的商品化。真正的詩人必須對此充滿警覺,同時,對自己的文化保持自覺,包括通過明晰的批判去更新它。具體地說,既不借流行的政治口號販賣自己,又堅持自己對現實的明確態度。各種權力體制同樣在假文化之名扼殺獨立思維,而反抗這種扼殺,是使詩與人本質合一。”什么是詩歌精神?楊煉給出的定義是“以‘詩歌’一詞命名的、持續激活詩人的精神”。這種精神在1990年代成為推動文學發展的顯性動力,如今這種精神卻在消費社會的擠壓下悄然退場。精神的隱匿或喪失,同樣需要精神本身來加以激活與重建。詩人的抗爭精神,不僅僅是來自對語言的狂熱,更多的,還是需要一種文學力量上的持續堅守作為支撐。持守這種詩歌精神的詩人,在當下確屬鳳毛麟角,但碩果僅存的那幾位,他們在繼續張揚和豐富這種詩歌精神,同時也在傳遞與實踐這一精神。他們獨立、清醒,拒絕蒙昧,不在風雨飄搖中隨波逐流;他們還存有一種難得的、純粹的理想,去要求自己寫出同時也活出一個詩人的尊嚴。
二
對現實的書寫,對歷史的打量,最后必定也是以審視的姿態來完成,否則,我們從中得不到對真相的揭示,對尊嚴的固守,對信念的堅持。即使是對剛剛過去的歷史的書寫,詩人也得以良知的介入,找到通往公共尊嚴的通道,以此對接個人與歷史、時代和世界的精神立場,這更需要詩人以靈魂入詩。
在非常態下,這個時代秩序的混亂,恰恰成為詩人們把握世界的切入點和突破口。政治介于個人與時代之間,成為人們無可規避的中間物,除非你完全沒有經歷一個社會人的環境,而是深居于自然與宮闈的封閉中,沒有任何社會屬性。但是在現代社會,幾乎沒有人能再像古人那樣,完全脫離社會和區域限制,做一個徹底自由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必須與政治、倫理打交道,包括我們在社會中所受的終生教育、工作環境、生存目標與世俗欲望等,都在政治與社會的架構中,左沖右突,上下求索。我們在詩中書寫政治,為苦難、不公,為自由、道義,至少我們可以逼出那份隱于體內的羞恥,那種壓抑的疼痛,而不是虛偽地茍活。
當悲劇成為時代的象征時,詩人對于悲劇的那份敏感,在寫作中的滲透就會顯得異常精彩。面對苦難,詩人要行動,用手中之筆,以自由之思,對抗那企圖滅世的團結感。戰爭、暴亂、死亡等,這些與悲劇相關的主題,都與人類的尊嚴相聯。尊嚴一旦喪失,自由一旦破壞,個人的信仰遭到強奸,自省遭到屏蔽時,群體自發地組織起來審判社會將在所難免。當一個群體在權力面前自我矮化時,詩人就有責任以詞語來指認政治,他所運用的不僅是感性的呼號,更是理性的思想對抗。他以嚴肅去面對死亡,以心靈來軟化殘酷,以終極的價值思考,來促使公眾對拯救個人與群體被奴役現狀的反思。
希望能在瞬間變為絕望,而絕望也有可能在瞬間成為希望的轉折點。政治與詩歌之間的關系,有時同樣在相互牽扯與制肘之間轉換。當政治在一個特殊的時代被異化,各種悲劇和慘案接踵而至,帶著求真意志的詩人能夠憑借本能站出來,以精神的抗爭去為政治死亡鳴冤叫屈,乃至以文字的方式為自由和道義殉葬。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
我們喝呀喝
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他寫信走出屋星光閃爍他吹口哨召回獵犬
他吹口哨召來他的猶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們奏舞曲
……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傍晚早上喝我們喝呀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他眼睛是藍的
他用鉛彈射你他瞄得很準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他放出獵犬撲向我們許給我們空中的墳墓
他玩蛇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你金發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的舒拉密茲
德國詩人保羅·策蘭的這首著名的《死亡賦格》,曾引起了二戰之后德語詩壇的轟動。全詩一共四節,前四句每一節都是重復,后面在字詞和語氣上則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這首詩之所以引起轟動,乃是因為詩中所透出的殘酷現實和一種抗爭的力量,詩人就是在處理重復的句子時,將其和疊加的苦難記憶作了對接,讓生命的現實通過語言的真切表達,定格為一種心靈的震撼。這種震撼,卻又深于隱喻、象征以及必要的直白其心,哀而不傷的是讓人產生共鳴的情感,是抽象的情緒與具體語言之間的交集和轉換。
我們現在來讀這樣的詩作,可能已感覺不到多么震撼了。因為沒有經歷二戰期間德國人所遭受的苦難,時過境遷,我們無法切身體會到一個特殊時代群體人心靈的痛楚。尤其是當苦難被遺忘時,喪失感受悲劇的能力也已在和平年代悄然成為現實。如果說顯性的悲劇能在時代中留下鮮明的投影,那隱性的悲劇,則是在人內心里所留下的創傷痕跡,它持續的時間定會更長久。悲劇的發生,不僅與人心相關,還和意識形態相聯。當袁偉時先生說,我們歷史的教訓應當轉化為“歷史的智慧”這一說法得以成立,那政治的教訓同樣也應該轉化為一種政治的智慧,它是為人帶來生存權利的,而非災難和悲劇。
《死亡賦格》這樣的詩歌看似與政治無關,但是,透過表象,我們可以洞察到詩中還是暗含著詩人一直都在思考的“死亡政治”,這是死亡、政治與時代的綜合象征。詩人在詩中的吶喊與追問,是對剛剛過去的黑暗時代的控訴和抗議,是對人為災難和浩劫的心靈記錄。他承擔了詩人作為良知知識分子的批判責任,這對于經受過苦難的人來說,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也是需長久恪守的立場。他替一個苦難民族的人在說話,在懷疑,在尋找被遮蔽的真相,在挖掘被遺忘的記憶:集中營疊加的死亡,目擊納粹對猶太人的殘酷屠殺,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難民,這種沮喪的經歷對于敏感的詩人來說,是一種視覺和靈魂的雙重折磨,也是精神在眾多死亡之后的倫理獻祭。
保羅·策蘭,這位曾經歷過父母雙雙被殺于集中營之慘痛記憶的詩人,雖然有過不凡的語言藝術創造,但最后也在各種壓力下自沉于美麗的塞納河。死亡與河流的結盟,讓詩人完成了在死亡政治中的肉體毀滅,他將靈魂之重與身體之輕作了一場切換,這是精神上不可承受生命之重的悲劇。他能經受住時代的災難,以及死亡帶來的心靈痛苦,然而,內心的情感壓抑,則會在瞬間斷送掉一個人的性命。堅強與脆弱,可以在同一個人身上反映出來,最堅強的是人,最脆弱的也是人。而對于詩人來說,脆弱的神經,有時比堅強的個性更容易將人引向自我毀滅之路。一個詩人能承受時代的打擊,或許經不住一場因為生活瑣事而引起的小爭吵。自尊在詩人身上的體現,是最為敏感的佐證,它能讓詩人在權力面前奮起反抗,能在利益面前拒絕誘惑,但它也可能讓詩人在情感的受傷中自取其辱,自我毀滅。古今中外,在尊嚴與壓抑面前自殺的詩人,太多了,詩人的敏感脆弱,倔強偏執,已經成為詩人在死亡政治中的精神標簽,這也是他們在情感和語言交匯之路上的悲劇見證。
當悲劇歷史的全景圖被翻過一頁之后,我們所能觸摸到的,已經不是當時發生的歷史現場,而是由歷史所延伸出來的悲情記憶,乃至由此形成的思想場域。政治楔入詩歌所產生的詩意,要么是贊歌般的激情昂揚,要么帶著質疑和批判的眼光,書寫人類對尊嚴的普遍期待。保羅·策蘭,沒有像一些過上好日子就忘記苦難歲月的眾生,悲劇意識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死亡賦格》或許正是他作為詩人在政治意識上自我覺醒的見證。他記錄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痛苦記憶,還是一代人的悲劇歷程。詩人由此走上的詩歌之路,不再是無病呻吟或豪言壯語,而是將詩歌當作和西方宗教一樣的信仰,并恪守終生,最后以再度取消自我,完成身體與死亡之間的轉換。對過去的遺忘,就是一種罪,我們需要銘記歷史的真相和教訓,將其轉化為“歷史的智慧”,以警示當下。策蘭用切入靈魂的詩歌書寫做到了,并且做得令世人信服。
三
新世紀以來,很多詩人一頭扎進了小情小調之中,山水之情,兒女之情,這樣的寫作,可能是出于本心的感喟,那代表你過得幸福,活得滋潤;抑或將苦悶和郁結壓于心底,不是唱贊歌和當傳聲筒,但卻表現出一種自得其樂的表象歡快,于是那低吟淺唱之風,愈演愈烈。如此做法,是所謂將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示人,而把那丑陋與不堪隱藏起來,這是國人一貫的態度,因此,多數作家也是按這一心理在規訓自己的日常思考。魯迅所批判的阿Q精神勝利法,在國民身上已根深蒂固,有積重難返之勢。一個人在無奈的困境中掙扎,看不到任何希望,這時,為避免不必要的犧牲,阿Q精神是一種自我拯救療法,但現在的知識分子也大面積地加入到了阿Q的隊伍中,尋求一種沒有靈魂沖突的精神勝利寫作,既迎合了主流,又獲得了利益。只是操守的喪失,已讓良心寫作成為了浮在生活表層的文字游蕩,迷離而渾噩,更多時候還是一種顧左右而言它式的不得要領,輕淺、濫情,甚至無來由地在權力面前跪下去,作頂禮膜拜狀,那是中國特殊環境中的集體無意識,很自覺的一種從眾參與心理已成主導。
一些因為參與了零度政治寫作的詩人,都暗自慶幸,甚至不乏一種得意之情。他們覺得自己早已越過了政治的那道禁忌防線,而邁向人性的平原了,在那里,詩人們盡可以“政治正確”地馳騁想像,還可以沉于“詞語的煉金術”,看透那紅塵世事,完成和解的穿越。于是,反諷、批判皆被道德寬恕、犬儒幻象所取代,羞恥之感剛剛被提起,卻又被重新顛覆,最后進入遮蔽的晦暗不明。此后,戲謔之風盛行,娛樂意識凸顯,失去判斷、自我重復、力量匱乏,也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了。這時,我們就要看看自己是否掌握了那門平衡藝術與歷史、政治的手藝,它決定了一個詩人是停步于淺薄,還是走向深邃。在這方面,詩人或許都有矛盾與分裂的兩面,寫詩,就是自我審判的過程。詩人一旦沒有困惑了,寫詩可能就成了一種純粹的技術活,靈魂的復雜性消失,創造意識相應地變得貧乏,膚淺、油滑接踵而至,這是詩人在諸多依附中自我綁架的結果。
我相信,只要還在堅持,誰都不會輕易否認自己所身處的詩歌現場,但同時,會有相當一批人不敢或不屑于承認自己正在接近文學政治的中心。因為那是一片不知深淺的未知區域,少有人敢去冒這個風險,于是他們只好作自我辯護,并在辯護的過程中最終喪失一個良知者的抗爭意識。這就是現在一些成名成家的詩人,或者以道德的名義端著架勢,放不下身段,或者以先鋒的理由繼續無恥到底,總之,要么把詩歌寫得越來越精致端莊,不痛不癢,要么就是一幅面目可憎的怪異表情。正是在這樣一個被規訓的詩歌江湖里,精英詩人們缺少了一種原始、野性的表達,而這種表達,或許就是詩歌力量的源泉。瑞士日內瓦學派的批評家讓·斯塔羅賓斯基,他在為法國詩人菲利普·邪各泰的詩集作評時,開篇即提到了他“靠近”雅各泰詩歌時的那種感覺——“一種信任被喚醒”。現在,有多少詩人的詩歌還能讓人產生信任?對于很多詩人來說,要么是原地踏步,踟躇不前,要么就是走復古路線,選擇放棄冒險意識與現代品格,靠成名作或代表作混跡于詩壇。這個時代,詩歌鋪天蓋地,但真正能叮住社會與時代之病癥的文字牛虻并不多,因為那普遍的懼怕心理,因為那追名逐利的濫俗風潮。
在當下,對先鋒精神和現代性要求高的,還是那些具有求真意志和綜合素質的詩人,他們大都有將歷史、政治與生活、存在等多種元素進行藝術整合的能力,且真正呈現出力量感。而還有些詩人,雖然也不乏才華,但他們沒有將自己的實力完全發揮出來,其寫作格局還是狹隘了些,思考的氣場小了些,他們的寫作還是缺乏一種耐性和冒險精神。于堅說:“在漢語中,沒有詩,人就無法生活。因為漢語是詩語。文人沒落,詩修辭方式依然暗藏在語言中。中國人都善于含沙射影吧?什么是含沙射影,那就是言此意彼。說得知識分子點,就是隱喻。漢語是講關系的語言,關系,就是要根據語境才能明白上下文,也可以說是空間感,點到為止,其中關系、奧妙要會聽。言近旨遠,說得好聽是詩,說得難聽是話中有話。這是普遍的漢語修辭,我說的拒絕隱喻也是要拒絕這種東西,太壓抑了。詩是對這種日常語言的升華或叛逆,如果沒有詩歌影響漢語,顛覆陳詞濫調,這種隱喻模式就是僵化、黑暗,窒息生命。詩歌的力量在于使漢語保持著活力。”在詩歌創作中,你不寫到一種極致,不亮出一種絕對,不交出一顆真心,那種美感是出不來的。在寫作上,你必須把自己逼入絕境,隨意地寫出的作品,力度何在?對寫作沒有困惑、挫敗感與敬畏之心,沒有難度的創造,那充其量也就只是碼字而已,離真正的詩還很遠。
不管是你是慣用隱喻,還是直白其心,在漢語政治面前,優秀詩人總能通過不同的方式抒寫性靈,自成高格,那是詩歌信仰所帶來的福祉。對于詩人來說,詩歌的柔韌度,有時往往就體現在你的用力程度上,用力過猛,越過了那條文學的邊界,只有苛求與責難,演變為純粹的政治抱怨或道德說教,自然無詩味;用力不夠,則會顯得輕飄飄,綿軟如婉約低語,沒有痛快淋漓之感,還是導致無詩味。如何去把握好政治與漢語之間的張力以及兩者之間的度,就顯得異常重要,它決定了一個詩人能否走出語言烏托邦,進入時代現場與自我的德性、教養進行對話。同時,這也取決于一個詩人所堅守的立場。
關于詩人的立場問題,阿多尼斯在一次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夏榆的采訪中,如此說道:“詩人應該持守一種生命的立場、存在的立場,而不應該僅僅是文化的立場。詩人應該是世界的創造者,而不僅僅是描述者。在詩人和世界之間,應該保持一道鴻溝,應該被河谷和山巒隔開,詩人就應該被西緒福斯的巨石所包圍和困擾。”堅守生命和存在的立場,才是偉大詩人的志向。既然要有所創造,作單純的記錄對于詩人來說是遠遠不夠的,他們要在記錄中滲透自己的獨特美學,并要有為這種美學思想的傳播和實踐赴湯蹈火的勇氣與膽識。更重要的是,詩人們還要有自己的本土文化精神,有對傳統與當下作有效融合的能力。
如果只是一味地追求技術,盲目地照搬西方,而任憑人心荒涼不堪,那么詩歌有感而發的古老法則就終將凋零。寫詩,還是要讓人心重回詩歌的內部,讓思想之花在詩歌中漸次開放,擯棄空洞虛假的情感,端正把玩語言的游戲態度,這樣才能重建先鋒詩歌在整體表達上的力量平衡。有人說,詩歌沒有這么簡單,于是出現了各種創作道路:走向形而上,但很可能導致不及物,凌空蹈虛;走向形而下,可能感性有余而知性不足,歇斯底里的矯情頻頻再現,最后流于碎片化,以及不合時宜的感傷。很多堅持寫作的詩人,到一定程度,總愿意將敏感的觸角伸向歷史和政治,以便在探索中尋求資源,其實,他們的回歸又何嘗不是在對自我經驗作思想加碼呢?政治的詩意,就是由那些夾雜著率性、天真的行動所激活的帶著獨特美學意蘊的歷史感,它能打破油滑與空洞的格調,還原我們久違的陌生化和創造性。這或許才是當下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方向。
在政治面前,詩歌不需要寬恕,詩人身上也沒有貼上寬恕這一標簽。詩人在政治上的局限,不是沒有,有時甚至還是致命的,但這并不代表詩人不用去思考和書寫那種荒唐、悖謬和反人性的粗暴。為了擺脫羞恥感,詩人們必須負重前行。你寫得輕松,且自我感覺良好,沒有思考的困惑,也無信仰的攪擾,你的詩歌何以能脫離平庸?正如朵漁所說:“我們能否過上有德性的生活,最終取決于政治。政治是每個人的政治,詩人也不可能自逃于理想國。”的確,政治是每個人的政治,我們所討要的有尊嚴的生活,與其息息相關。如此說來,政治也是每個詩人的政治,你需要去清醒地認知、挖掘、等待和書寫,而不是無休止的懼怕。
——載《詩與思1》,于堅主編,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作者簡介:劉波,男,1978年生,湖北荊門人。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