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與現(xiàn)代的有機結合
——讀王曉波組詩《另一種鄉(xiāng)愁》
張德明

中國新詩如何接通古典詩歌傳統(tǒng)，這是近百年中國新詩歷史發(fā)展中一個非常重要、然而始終沒有解決好的問題。比如“鄉(xiāng)愁”，這是一種古典的心理境遇，在古詩中屢見不鮮。“古詩十九首”里有“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之句，以鳥獸的情態(tài)喻示人的思鄉(xiāng)之情，顯得極為精妙。杜甫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都寫出了詩人心中的念鄉(xiāng)之意。此外，“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漢樂府）、“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宋之問）、“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逢人漸覺鄉(xiāng)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司空圖），等等，都將離鄉(xiāng)別家的仇怨之感藝術呈現(xiàn)。那么新詩如何重現(xiàn)“鄉(xiāng)愁”這種傳統(tǒng)的思想情感呢？這就涉及到古典與現(xiàn)代連通的問題。再比如古雅的文言語詞，那是古典詩歌的基本語言形式，也是古典詩歌韻味無窮的基本美學保障。五四運動以來，現(xiàn)代白話文代替古典文言文成為了新文學的主要文體形式，古典語詞由此與中國新文學的關系日益疏遠，中國新詩無法輸入大量的具有古典意味的詞匯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古典語詞從中國新詩中走失，勢必造成新詩日益“歐化”的傾向，這對呈現(xiàn)中國新詩的民族美學特征來說是極為不利的。如何讓新詩接納古典的語匯，從而更具有民族色彩和古雅趣味，這也是現(xiàn)代如何與古典溝通的重要問題。
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說，王曉波的組詩《另一種鄉(xiāng)愁》提供了中國新詩實現(xiàn)古典與現(xiàn)代有機結合的某種典型文本。這組詩既以分行的文字，寫出了古意氤氳的“鄉(xiāng)愁”之情，又常用古典的詞匯來表達現(xiàn)代人的思想，做到了現(xiàn)代與古典的結合與溝通，使人讀來頗感用語親切，情意綿長，興味盎然。
這組詩中，《家書》、《新月》、《遙遠的美麗》三首詩，都包孕著“鄉(xiāng)愁”這一文化母題。王曉波是廉江人，大學畢業(yè)后遠在中山工作。遠離父母在外工作的游子，總有訴不盡說不完的“鄉(xiāng)愁”。在王曉波的詩里，為供兒讀書，作為“父親”的他，遠赴南方打工多年，盼望妻子給他寄來信函的渴念無疑是縈繞在心頭的，《家書》藝術地展示了這種心理情態(tài)。為了更為突出地呈現(xiàn)“鄉(xiāng)愁”的熾烈與深摯，詩人將自己擬想為家在遙遠的塞北而只身南下的打工仔，距離的遙遠無疑增加了分離的惆悵之情，因此，妻子的“家書”一到，便有“三年相思苦淚”“撲濕皺折信箋”的場面，這是可想而知的事了。在《新月》中，詩人以“離城返鄉(xiāng)的前夜/抱著才滿周歲的孫兒/你用粗拙的手/撫愛著她幼嫩的臉/望著我/心疼的一句/‘在外奔忙，別擔擱了孫兒！’”的特寫鏡頭，來描述爺爺對孫子的疼愛和父親對兒子的關心，最后一節(jié)，“望著你漸彎的腰背/真害怕孫兒的體重/把它壓成半彎的新月”，這種擔心和憂懼里滿溢著對老邁父親的尊敬和感恩之情。牽掛兒子、體諒父親，詩歌表達的正是“另一種鄉(xiāng)愁”。《遙遠的美麗》借追憶一段遠逝的戀情來表達對過去歲月的緬懷，對美好情感的不舍。雖然題材表面上與“鄉(xiāng)愁”不無干系，但仔細品味就會發(fā)覺，詩人對故往的追味，對戀情的回眸，一定程度上也是與自己曾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牽連在一起的，對那段遠逝之情的依依難舍，折射的也是對故鄉(xiāng)的綿綿情思。可以說，在表現(xiàn)“鄉(xiāng)愁”這樣的思想情緒上，這組詩呈現(xiàn)了某種古典的意緒和情味。
與此同時，這組詩在語言的運用上也頗有講究，諸多文言語匯的使用，使詩歌散發(fā)出古樸典雅的藝術光芒。“三載相思苦淚”、“家書一封抵萬金”、“不讓須眉漢子”、“分明是那”、“意恐兒遲歸”、“世上何事謂艱辛”、“蛙鳴蟬唱的夏秋”、“一別經(jīng)年”、“秋意迷離”，等等，都是古意濃郁的語詞，這些語詞對于描畫現(xiàn)代生活情景來說，具有獨特的表達意味，同時也增強了詩歌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 
 
（作者為著名詩評家、文學博士后，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
 
另一種鄉(xiāng)愁（組詩選三）
   王曉波
 
遙遠的美麗

愛戀竟在遠遠
你我相對茫然
為何 為何我卻在
蛙鳴蟬唱的夏秋
才會想起
才會茫然追尋你的蹤影
你這寒風中裊娜的水仙

戀愛竟已是遙遠
似水流年 流年似水
已是稻穗飄香的秋
我卻是道不盡的愁
不想你的冷傲綻放
使你我各在水的一方
　　
愛戀竟在遠遠
一別經(jīng)年 似水流年
你這傲霜的凌波仙子
歲月之舟已進秋的蘆蕩
蘆葦茫茫 秋意迷離
迷離的你卻
屹立在料峭的早春
　　
慨然你我
相識在錯誤的季節(jié)
嘆息你的如約
竟然是我的遲到
 
   家 書
 
家鄉(xiāng)地瘦水缺
供小兒讀大學
我孤身南下
賺錢維持家計
每逢小兒寒暑假期
老妻啊！
你夜不成眠
識字學習
盼早日能寫家書給我
 
今天
收你來信
淚水撲濕皺折信箋
三載相思苦淚
五十載歲月老淚橫秋
家書一封抵萬金
語句里 字跡間
藏綿綿思念
帶家鄉(xiāng)黃土干澀氣息
過玉門 跨陽關
攀山越嶺
來到四季如春嶺南
 
平日里
你鋤地挑擔
不讓須眉漢子
來自絲綢之路的字跡
每一橫 每一豎
卻那么纖巧
是家鄉(xiāng)的石窟藝術
滋潤了你么
初寫家書的老妻
端坐土炕上
煤油燈下寫信的 
分明是那
西子湖畔的秀巧織女
 
   新 月
 
背離山村的前夜
你沒有意恐兒遲歸的叨念
只有一滴渾濁的老淚
落入我的行囊
失落挫敗 
想到它
再苦再累也撐挺過去
八、九年的打拼
兒已不知
世上何事謂艱辛
 
離城返鄉(xiāng)的前夜
抱著才滿周歲的孫兒
你用粗拙的手
撫愛著她幼嫩的臉
望著我 
心疼的一句
“在外奔忙，別擔擱了孫兒！”
 
望著你漸彎的腰背
真害怕孫兒的體重
把它壓成半彎的新月
 
  
（注：《另一種鄉(xiāng)愁》（詩11首）原載《中國作家》2011年詩歌增刊總第3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