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亞:大詩人要充當先知
2014-12-29 17:15:40
作者:徐敬亞
徐敬亞:大詩人要充當先知(徐敬亞/文)
——在西木詩歌研討會上的講話
記錄者注:開始沒有錄上音,大致意思是(用木匠的比喻引入,徐說,我們都是木匠,木匠夸木匠可不容易,但我們今天從各州各府不遠千里來到涼州,坐在一起,共同鑒定、評論西木這個木匠的活兒,這本身是對詩人的一種敬意……我認為,西木的詩歌默默訴說著人生的苦難,他關注內心勝于關注整個世界,蒼涼之中透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憂郁,這是大詩人的境界,是那種直擊人生、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就是要找與世俗對立的東西……
嗯,聽到了一些聲音,感到了西木創作的某些背景,它們和西木詩歌里面的精神相當的不一致,我心里感到特別不舒服,我們沒有很好的理解這位詩人,包括他剛才自己的表述,或許也不是特別的好。詩,寫出來后,它已經不再單獨屬于你自己。你自己也可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詩。
從最高的詩歌標準來說,我努力沿著這個我認定的標準——多年以來,中國詩歌在史詩方面一直比較欠缺,小情小景居多,大悲大憫太少。
中國詩歌從八十年代從朦朧詩開始,由于八九年之后戛然而止,中國社會轉入非常平庸的,灰暗的,蒼白的九十年代,九十年代詩歌洪流,詩人的描述中紛紛逃離詩歌,背向生命,十年時間里,詩人學會了上班,學會了生存。但是,非常平庸的,灰暗的,蒼白的九十年代,在生命意義上,也拯救了詩人,使詩人重新回到了正常的日常生活,也正是這種平庸,不可替代的平庸,使中國社會度過了那種激進的年代,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節奏。那么二十一世紀之后,大量的詩人重新像狂犬病患者經過了若干年后的潛伏后,又舊病復發,大量的詩人開始重新寫作。
我說這個大概過程,意思是,一種平凡生活,一種無聊的日常生活節奏,正從高空中一天比一天強烈地向下壓來,詩歌敏感多疑的本性正在默默地向現實投降,面對油滑骯臟的金錢和細膩而殘酷的現代生存壓迫,詩歌的生命顯得特別孱弱和無力,特別黏氣,失去血性,沒有那種心驚肉跳的靈魂的尖叫和震撼。你看看那些自言自語軟綿綿的詩,寫一點小情小景,寫幾個生活片斷,加幾句情緒發泄,中國詩歌整體上已經失去了對大悲大憫的處理能力。詩人們簡單地浸泡在日常生活經驗里,他們的靈魂匍匐著,只剩下了簡單的肉體感覺……我承認這是一種“現代”,是消解了昔日意識形態政治化的現代,但這種現代卻是扁平的,空心的。是收斂了立體式自我感覺的小資現代。難道中國當代人的詩意空間、詩意構成,竟如此蒼白嗎。
中國當代人的詩歌應該是什么?中國現代詩應該走向哪里?全世界的詩人們中沒有哪一個國家或民族有我們這么多的痛苦。中國人付出了太多代價,我們幾乎遭受了人類歷史上所有所有的苦難,所有所有的侮辱,恥辱,包括我們自己,自己的丑陋帶來的恥辱,我們的悲苦與迷惑,幾乎是全人類所遭受全部苦難的總合。我一直認為,現在是中國幾千年來人們內心秩序最混亂的一個時期。我們的信仰信譽完全混亂,我們的價值體系完全混亂,我們的社會角色完全混亂,我們的糾錯機制完全混亂……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非常詭秘的年代,我不說蓋了多少房子,像豬圈一樣蓋那么多房子沒有太大意義……在地球上找不到第二個國家和種族像我們這樣內心秩序紊亂,我曾經把中國稱為五味雜陳“受虐之地”,像囚徒一樣,像受難者一樣,我們遭受之虐,是人類歷史上不可比擬的,我們還在不明不白地活著,多少不知所云的詭秘啊。但是,我們這個民族沒有拿出精神產品,沒有拿出可以與受虐相匹配的精神產品,大量的人不過是一些寫寫漢字為表相地活著,像街上擺攤引車販漿賣羹者一樣,為了活著這個最大的功利而茍活著茍寫著而已。
但是,我在西木的詩里,看到了一種不同。他有句詩說:“我的內心有一種不可預知的信使”,我看這個信使就是悲哀。究竟西木的詩歌成就有多高?就目前來講,我個人負責任地說,他已經達到中國史詩寫作中的佼佼者。我從西木的詩中讀出了他的味道,他的苦澀,西木內心當中有一種特別特別優秀的原始的苦痛和傷感,一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挫折與潰敗感,那是生命的內核,生命的本質是悲劇的,大家一定知道,生命的本質不是敲鑼打鼓。但是,他內心的苦澀,那種原始的意,他還沒有把它處理得更好,表現得更好。我覺得他的《長歌當行》比《病孩》更好。《長歌當行》里蘊含的那種自然流露的巨大的默默憂傷,甚至是莫名的憂傷,我看了很對味。而《病孩》內容上過于平行,建筑上過于閃跳,似乎不太適合西木的內在情緒。在一百段的結構里,像包餃子,揪劑子一樣,把它切碎,閃跳,都影響了他情感的濃郁,也影響了連貫性,中間我也沒有找到太多的銜接與邏輯關系,100段中沒有情緒的大起伏,也沒有按線性時間寫,中間靠什么邏輯關系推進的,情感的方向是什么?
西木是具備大詩人氣質的人,當然他還沒有達到俞心樵的長詩《今生今世:到處都是海》的那種水準,沒有“那個人,始終被巨人們視為巨人,那個人,始終被小人們視為小人”的那種耶穌般的高傲。也沒有“圖書館坐滿翻白眼的人,少女心中蚊蠅的嗡嗡聲響成一片”那樣的觀察,還有“我的表情象游泳池起了大火……那是一種大氣度,他還不能寫出“那個神、神就在那里,神就象一架永遠打不通的電話……這里大自然也學會了自私,千山萬水都在招財進寶,當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皮毛中活著,那就是偽詩時代……遠達不到俞心樵的這種慘烈,高貴而絕望的地步。
我也看到他《病孩》里面的大量短詩,我覺得,他不善于寫短詩,西木是一個天然的寫長詩,寫史詩的詩人,他的思維方式,似乎和短詩不是一個節奏。短詩需要在很短的句子里,很短的范圍內,二十行到三十行完成意象、語言、節奏、情感、情緒、感覺、理性等很多東西的轉折過程。短詩往往是一個過程,一個短時間里完成的心里過程。短詩是不平靜的,內部是起伏的。短詩不是刷——一下打開的一匹長布。長詩類似長跑,節奏是相似的,用平穩的節奏長途跋涉,而短詩是閃跳的,一般短詩內部的詩意,沒有十行是很難完成的,三五行更難轉身,要想達到一種基本詩意的展開和收尾,包括中間的轉化,沒有十行是很困難的。當然,如果有二十行到三十行,就能完成非常復雜的情感和邏輯關系。而西木的短詩,幾乎是刷——刷——的打開,它是一瀉千里的瀑布當中的一段,它是打開的一匹布的一部分。他的整體的思路是展開一百米的長卷,他是善于這樣打開思維的模式。一個人很難改變他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是他從小到大的受到的文化銜接,遺傳,基因和后天的所有機遇遭遇所形成的——我把它稱為生命內存。你的生命內存是很難改變的,就像電腦一樣,你寫的東西不過是你生命內存的放射和展現而已。我覺得,每寫作者都要找準自己的內存,你的意識方式是什么,你的直覺模式是什么?你和世界的關系是什么?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感覺接受外界和表現示范自己都不一樣,找對你的方向,你的方向正好是你內存的方向,你所發揮的優點恰恰是別人不同的地方,那么你就對了。
在我看來,西木的思維方式是抒情性的,他不大關注客觀事物,主客體關系上,他更為強調主觀情感的抒寫,所以西木是一位悲憫的、悲涼的抒情詩人,是一個具有大情懷的抒情詩人,是有可能成為大詩人的胚胎性的悲者,內心的悲者,我希望你能夠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可能就涉及到了靈魂,涉及到了靈魂與你自己的關系,我特別不喜歡你對于什么“共和國”呀,什么“偉人”呀,什么“領袖”呀,我覺得與你那些悲哀的情調特別的不一致,如果要是我,我會堅決的把這些東西刪掉。你的思維方式,你的世界觀念,我覺得還有你與內心的悲苦不一致的地方,還有功名利祿在你身上含充著世俗的骯臟,你的詩歌達到那么高的境界,你本應該去掉太多的小毛病,你的詩歌有人類的大悲哀,你的思想不可能和主流的功利的意識形態那么貼切,你應該有大詩人(每個大詩人都具有的)哲學和美學的根,這種哲學是對世界的探望,你怎么可能簡單的歸到一個集團性的,一個那么功利骯臟的不潔的那種集體意識中去呢。所以我覺得,你如果把自己作為一位世俗的詩人,我祝賀你,你已經成功了,該得到的都可以得到。但是,如果你有更高的想法,你想做聶魯達,你想做埃利蒂斯惠特曼這樣的大詩人,你必須要撫摸整個種族的歷史傷痕,和正在流血的當下傷痕,要代取所有的受苦受難的,囚徒般的生存者,喊出他們靈魂當中最難表達的音信。我看了你的詩,立刻想到了普希金的《先知》……他連根拔出我這根血淋淋的舌頭,撕開我的雙唇,給我裝上蛇的毒箭,用光剖開我的胸膛,把一塊燃燒的煤,壓進我的傷口……大意是這樣,我記不太清了……之后,我的心,便一躍而起……我想,那就是詩人的不同于肉體生存者們的精神使命。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想當大詩人,你就要把自己設為先知,剔除許多不潔的東西,你還要想著走非常遙遠的路:如果作為一位世俗的詩人,你可以選擇游戲,可以不寫,可以開歡慶會什么的,可以享受這些舒服。但是作為一個精神遠行者,路還很遠,還很沉重。好!我已經自不量力的占用了太多會議時間,對不起,謝謝!
2014年9月16日 甘肅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