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國詩歌新人文精神
2014-12-30 09:47:16
作者:周瑟瑟
重建中國詩歌新人文精神(周瑟瑟/文)
——微信年代編詩札記
一年一度的年選又開始編選了,《2013年中國詩歌排行榜》出來后,受到了一些詩人與讀者較為積極的評價,并且出乎意料的是發(fā)行情況不錯。這是主編邱華棟與我,以及出版社編輯們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令人欣慰。正面肯定的人認為:去年選本開了大面積從微博、微信、QQ群上選詩的年度選本先例,并且從編選體例上直接呈現(xiàn)出中國現(xiàn)代詩的“新媒介”生成特性。當然,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因容量有限與時間匆忙,個別重要詩人有所遺漏,某幾個著名詩人私下或公開表示收入詩篇太少,并且與無名作者混為一體,不好,“中國有那么多詩人嗎?”相反的意見是“這個選本打破了門戶之見,以作品質(zhì)量論英雄?!边@才好。
說心里話,我只要看到詩寫得有特點、不模仿別人、文本成熟的生活在底層的作者,我就頓生好感,愿意多收入他們甚過知名詩人,這或許就是這個選本的“平民意識”吧。正因如此,才引起一些在“詩歌江湖”上混的人的不滿,“憑什么收入了某某,沒有收我?”這里面有詩人之間撕混產(chǎn)生的是非恩怨,誰也看不慣對方的為人與作品,也有審美上的差異,更有詩歌寫作標準的好壞之分,這可以歸于詩學問題,但更多的是詩人雞毛蒜皮的個人小事占了上峰,從而認定“不能收這樣的詩人,應(yīng)收我這樣的詩人?!?br />
我不管這些小肚雞腸,我只是如期完成一個選本的初選工作,因為還有主編邱華棟與責編的工作在后頭。年選年年有,全國各個版本加起來有十多種了,各有編選風格,各有側(cè)重。我們這個選本最重要的是堅持了“平民意識”,注意不是“民間性”,因為在我眼里“民間性”正在消失,至少經(jīng)過了幾十年時間,現(xiàn)代詩已經(jīng)不是“在哪里”的問題,而是有新的詩學問題暴露了。
在此我提出重建中國詩歌新人文精神,但顯然通過一個選本是不能完全呈現(xiàn)我的想法,我只是企圖給出一個脈落或走向。
大家或許都感受到了,十月的最后一天,死亡的哀傷籠罩在了中國詩人的心里,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與詩歌理論家之一陳超先生于10月30日凌晨跳樓而去,喪報從早晨微信的霧霾里擴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與邱華棟在微信語音中談到上世紀90年代在武漢受陳超先生《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的啟蒙,編選了一部1300多頁的大書《世界華文詩人詩歌鑒賞大辭典》。青春已逝,先生已逝,我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書,書皮已經(jīng)起泡了,拍照,上傳到朋友圈。那晚我停止寫作,心情灰暗。
詩人海嘯微信中問我去不去石家莊參加陳超先生的告別儀式,我想還是不去了,今年我個人也經(jīng)歷了家父逝世,實在不愿面對那最后的告別場面。
死亡那只烏鴉一直在我們頭頂盤旋。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寫那篇在網(wǎng)上引起反響的《霧年讀詩》編后記時,最后列了一年內(nèi)去世的詩人名單,心里想一年還剩兩個月,不要再有詩人離開我們了,但還是在年底有韓作榮等詩人走了。今年我開筆寫此文時有點提心吊膽,一夜之間真的又傳來陳超先生悲傷的消息。
今年先是有詩人臥夫兄在5月8日懷柔山中絕食離開了我們,臥夫與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他選擇了殘忍又干凈的方式走了,給我們留下了長時間的悲痛。接著是90后打工詩人許立志,他于10月1日在深圳墜樓身亡,然后是10月16日,女詩人李曉旭(網(wǎng)名竹露滴清響)因骨肉瘤病逝。今天,陳超先生卻選擇了從高樓跳下。世界暈眩,詩歌這一自足的生命載體突然在一連串的死亡事件之后有了沉重的下墜感。
詩歌的“下墜感”――個體生命的結(jié)束讓我產(chǎn)生的一種神秘的感受。
重建詩歌的“新人文精神”,首先要重建我們對生命與死亡所包含的人文精神的敬畏,對上世紀80年代人文啟蒙精神的敬畏,對上世紀90年代逐步建立起來的詩歌先鋒精神的敬畏――但這些基本的人文精神被我們毀壞得差不多了,在我們內(nèi)心還有多少殘存的碎片?
在以毀壞為樂的當下,他們的離世才會有更多的悲涼。我們不能簡單認定,詩人之死僅僅是對生命的主動或被動放棄,除此之外,或許還存在更為隱秘的失望與向往。
在一個微信時代,庸?;畔⑼蝗淮竺娣e爆發(fā),詩人置身其中,享受技術(shù)文明主導下的庸常生活,“微信生活”正在構(gòu)成一種新的文化勢力,快速分裂與消解在上世紀90年代建立起來的詩歌“先鋒精神”――那正是以陳超先生為代表的一代詩人與批評家所建立起來的“詩歌精神”,如今基本上蕩然無存了,剩下的只是以微信為背景的霧霾式的模糊詩歌現(xiàn)實了。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辦的周亞平的詩歌研討會上,我曾談到周亞平詩歌的“先鋒精神”,印像中翟永明等人發(fā)言時對當下再談“先鋒精神”持悲觀的態(tài)度,其實大家都覺得詩歌的“先鋒精神”或那個先鋒的時代離我們遠去了,而我看到周亞平詩歌中的先鋒精神勃發(fā)時還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經(jīng)過持續(xù)20多年的技術(shù)與生活的雙重顛覆,人文精神在啟蒙之初給中國文學、詩歌與藝術(shù)挖下的精神掩體被迅速填平,裸露出我們?nèi)諠u肥胖、虛弱的體質(zhì),寫作表面的狂歡與光滑,絲毫也掩蓋不了我們內(nèi)在的貧乏與驚慌。
我們在時代巨大的工地上像個苦役一樣勞作,背上自我捆綁的詩歌使命與負擔,在塵土飛揚的空氣里寫下自以為是的作品,這樣的寫作剔除掉盲目的樂觀,剩下的只有真實的汗水與血淚。因為我們是在一個缺失人文精神的戰(zhàn)場上操練漢語詩歌。
面對先于我們離世的詩人,我們除了悲痛與懷念,最應(yīng)看到的是他們生命與死亡里那道微暗的光亮,那正是他們留給人世的詩歌之光――他們留下的作品,以及作品里強大的訴求――給我們生者帶來的新的啟示。但每次,很羞愧,我們都是在死亡降臨之后才發(fā)現(xiàn)詩人生命之詩的光亮,追憶又顯得是多么的無力,但絕不多余。
編選這部年選時,我重新與這樣的作品久久對視。
臥夫的《最后一分鐘》:“我沒等完最后一分鐘/就把門鎖上了/……今后,我想把陰影省著點用/我想把燈關(guān)了,我扮成鬼/對死人說一些風涼話……”
許立志的《我彌留之際》:“我想再看一眼大海/目睹我半生的淚水有多汪洋//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頭/試著把丟失的靈魂喊回來……”
李曉旭的《勾魂》:“他們像花瓣一樣/躺在七月里//雞鳴三聲/音訊全無//虧你們七日后還記得乳名/恍若雷電后便謠言四起……”
陳超的《沉哀》:“太陽照耀著好人也照耀著壞人/太陽照耀著熱情的人/也照耀著信心盡失的人/那奮爭的人和超然的人/睿智者、木訥的人和成功人士/太陽如斯禱祝/也照在失敗者和窮人身上//今天,我從吊唁廳/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大約十步/太陽最后照耀著他,一分鐘”
四位在2014年10月30日前離開人世的詩人,編選他們的作品我用了一天一晚,他們生前寫下的詩雖然只各選了一首,我選擇的是他們帶有強烈生死象征意味的作品,相信讀者能從中感受到那種神秘的力量――超越了生死的詩歌的力量。
從逝者的作品里我們感受到了詩歌在沉重下墜的速度,我意識到當下詩人肉體的消失與新人文精神的重建都是我們要面對的難題。
他們出生于1990年代、1970年代、1960年與1950年代,就像一條生命的大河奔騰向前,他們拐了一個彎,向著另一個世界奔涌而去。
今年的選本我們選取了另一個時間的軸線來架構(gòu),“時間”選本即基于詩人的出生年代的選本。在“時間”面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年度選本如此殘忍,把作品擺出來,編者無非是選出每一個詩人最好的作品,雖然只選你一首詩,但一首如一滴水見出你一年創(chuàng)作的大海,你是否努力了?你是否保持了創(chuàng)作的活力?這是一次平等的檢驗。
去年在《霧年讀詩》里我驚訝于90后詩人小獸似的迅猛,今年情形又變,出生于2000年代的詩人等不及了,呼啦啦向外沖。所以,我沒有沿襲去年以“新媒介”為架構(gòu)的編選思路,今年我把生于2000年代的小詩人放到年選的最前面,他們代表了更為新鮮的詩歌力量,他們帶著童聲的寫作生動地傳達出詩歌寫作的“元本質(zhì)”,這正是我所倡導的“元詩歌”寫作的一部分。我希望他們的詩歌能夠引起成年詩人的思考,詩歌的思維原來最初是這樣的――憂心的是他們長大后會變得與我們一樣,不是嗎?時間太快了,90后與80后就與我們70后60后沒有多大區(qū)別了。孩子們“元詩歌”的近于祼體的寫作直接呈現(xiàn)了詩歌的本質(zhì)狀態(tài),沒有皇帝的新衣,只有新鮮如初的詩歌肌體,在這樣的詩歌面前,我們從繁復與沉重的詩歌美學中抽身一閱,不覺得輕松、自在、本真與元氣盡顯嗎?
我這次選了6歲的董其端與姜二嫚,8歲的鐵頭,他去年也有作品入選,11歲的徐毅與姜馨賀,以及13歲的孫瀾僖,這六位小詩人代表了一個新的詩歌時代,但愿他們會創(chuàng)造一個未知的更好的詩歌時代。本年選第一首詩就是6歲的董其端的《骨頭》,把他(她)的大作呈現(xiàn)在這里吧:
我們的骨頭
穿上了人肉。
我們一笑它就笑,
我們哭了它也哭。
我的心里有神秘,
我們的骨頭
會和我們一起生活。
孩子呀,我不知你是否讀了北島爺爺為你們編選的《給孩子的詩》?北島為孩子編詩,概括起來講可以歸到我此文的題目――重建中國詩歌的新人文精神,雖然我不會從“文藝復興”之類的宏大主題來闡述這一想法,但北島先生基于中國詩歌教育或詩歌成長的人文環(huán)境的糟糕而編選給孩子們讀的詩,在某種意義上講是在扭轉(zhuǎn)人文精神喪失所造成的整個社會詩歌啟蒙缺席的現(xiàn)狀。
我讀了董其端的《骨頭》,我被他(她)震住了,“元詩歌”寫作讓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詩歌與世界的秘密――直接寫作所能達到的驚人效果,剝離了一切外在的詩歌偽裝之后,詩歌回到嬰孩一樣干凈與鮮活的本真境界,孩子的詩歌批判意識是潛在的,甚至是無意識的,但孩子把詩歌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與意義記錄在此。
時間軸線上的詩人們――從生于2000年代,依次到生于1990年代、1980年代、1970年代、1960年代、1950年代、1940年代的詩人,全書分為七輯七個年代,從6歲的孩子到60多歲的大人,從董其端到食指,從孫子到爺爺,七代人齊聚于一個選本,帶著出生年代分明的身份來到了一個年度,這樣的編排別具意味,我想未來會記住他們在一個時間點上的寫作狀態(tài)。
肉身消失了的詩人與還活著的詩人,前者留下的優(yōu)秀作品已經(jīng)定格進詩歌的歷史,與死亡一樣突出,后者還依然掙扎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編織的詩歌之網(wǎng)中,名利是大部分詩人生活與寫作的真實動力,而詩歌文本被暫時遺忘,選本的價值在于發(fā)現(xiàn)新的詩歌文本。
我信奉死者留下的哪怕是一首好詩?;钪脑娙巳绻槐痪粕?,活著的詩人如果不爭分奪秒地寫下好詩,將會死無好詩,誰都有一死,但讓后人為難的是如果沒有好詩留存人世,如何對得起身后的時間?
這次我在閱讀500多份來稿時,發(fā)現(xiàn)相當一部分詩人作品并不過關(guān),有的名聲很大的詩人甚至選不出可進選本的一首詩,難堪呀只能反復挑選與換稿,有的人我最終放棄了,等待明年吧,選本年年有,但愿明年你能寫出好詩。
建議你認真讀讀孩子們的詩,從本選本的第一首6歲孩子董其端的《骨頭》讀起,想一想什么才是好詩,什么才是本真的詩歌寫作。我們中絕大部分人把詩歌寫作搞錯了,以為裝神弄鬼的寫作才高明,以為從小到大所受到的詩歌教育與詩歌訓練才是詩歌的正道,其實忙乎了大半輩子,連道路都走錯了,憑你多么努力也寫不出好詩,做為選者也只能是雞對鴨嘴,彼此難受。所以,一個年度選本堅持下來,我希望淘汰自以為是的詩人,選出文本扎實的詩人,拒絕平庸詩人進來糟塌詩歌,照護新詩人自由成長,把平庸詩人一個個擠出選本。
再次感謝你們對我們的信任,我通過微信與微博、朋友圈征稿與約稿時,不常在詩歌圈混的一些“業(yè)余得不能再業(yè)余”的作者膽怯地投來作品,我從中發(fā)現(xiàn)了讓我驚訝的一些好詩,這是今年我編詩的最大收獲。一個叫“羅馬蘭”的作者一組詩令人高興,從中我選了他(她)一首《我看見》:
我看見你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空間是種古代的概念
我看見所有的幻覺,理想,所有的零,無限延伸,吱呀一聲
我看見一種被抽象的虛無,一種紙上談兵的虛榮,一種棋不逢對手的寂寞
我看見沒有一朵花相同,一個人相似,我承認萬物有靈
我看見幼年的我,孤獨于世,大聲叫喊,我要離家出走
我看見六十四條大風在馬路上舞動,轉(zhuǎn)彎,你的頭發(fā)呢?
我看見天堂和地獄懷揣歲末的紅包,在投胎的路上,你說從來沒有救世主
我看見烏托邦似的漫游,在自我之外的想象世界,情定鎖鏈
我看見我被無厘頭案定罪,示眾,等待五馬分尸
我看見一口深井,經(jīng)年失修,長久未啟,我相信這是我恐懼的來源
我看見天地青色,山水同體,月色下,誰與我共赴一個夢約?
我看見我在凡高的星空下學習顫粟,在長城腳下理解仰天長嘆
我看見我被推出門,恍然世界是張暴光過度的底片
我看見,烈焰焚燒,天雷滾燙,這溶身的恐懼,哪里還有呻吟?
感謝羅馬蘭讓我看見《我看見》,我看見“中國詩歌新人文精神”在這個時代少數(shù)詩人的文本里浮現(xiàn),最后我才發(fā)現(xiàn)你就是加了我微信的名叫“十三姨”的那個人,一個遠在美國弗吉利亞洲的回族詩人。我決定此書交稿后向更多的選本與詩人推薦你們的作品。
2014年11月2日晚于京東樹下
本文為《2014年中國詩歌排行榜》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