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我是李白的外一首

詩人洪燭(劉不偉 / 攝)
唐詩之路,指的是從錢塘江開始沿浙東運河經紹興、上虞和浙東運河中段的曹娥溯古代的剡溪(今曹娥江及其上游新昌江)經嵊州、新昌、天臺、臨海、椒江以及余姚、寧波、東達東海舟山和從新昌沿剡溪經奉化溪口至寧波的具體的一條道路。又叫浙東唐詩之路。
唐詩之路從柯橋、紹興、上虞、嵊州到新昌,再到天臺山、臨海延伸到溫嶺,為主干道,還有一條支線,從奉化到寧波到余姚。新昌正處于唐詩之路干線和支線交接處的中心地段。2007年我與葉延濱、舒婷等詩人應中國詩歌學會邀請,參加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新昌采風活動,來之前對新昌一無所知,還傻傻地問一句:“新昌有什么?”張同吾和祁人不約而同地回答:“有天姥山。”我立馬想起李白的詩句:“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看來這座縣城不簡單,手里有大牌:李白是唐朝的一張王牌,而《夢游天姥吟留別》又是李白的一張王牌。
這條唐詩之路上,已有會稽、四明、天臺三座名山。可自從李白寫了《夢游天姥吟留別》,天姥山就成為名山中的名山:一座橫空出世的詩山。
其實天姥山六朝時期就成為道教的一個載體,天姥即王母,從昆侖山傳過來的。當時傳說住在昆侖山的西王母,與東邊的東王公也就是玉皇大帝相配,強強聯手,使道教得以風行。渴望得道成仙的李白,正是沖著這個王母來的:他不只愛山,更愛住在山上的神仙。當他獻詩一首,天姥山就不只是仙山了,還是詩山。而李白也不只是詩人了,更是詩仙。也有人說李白寫《夢游天姥吟留別》時,剛游了泰山.為什么要寫《夢游天姥》呢?因為泰山沒有王母,天姥山才有王母這文化積淀,李白在泰山下面夢游天姥,也算彌補不足。此詩又題作《別東魯諸公》,是李白被排擠出長安的第二年,即天寶四年(745),準備由東魯(今山東省南部)南游越中時,題贈送行的山東好友們。“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到哪里都能應景抒情、即興賦詩,惟獨《夢游天姥吟留別》,是“預先寫出的游記”,完全憑想象發揮。人還未到,心已經到了,詩也到了。
李白一生四入浙江、三至越中、二登臺岳,成為這條唐詩之路最著名的游客。天姥山是最讓李白神往的,也最大程度滿足了他探險尋幽的愿望:“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明明是夢游,卻跟真的一樣,甚至比真的到此一游的人,還要感動與震憾。這首詩還使人記住了謝公屐,中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發明的登山鞋。李白穿上了,也很合腳啊。他不是在步謝靈運之后塵,而是給山水詩鬧一場天翻地覆的“革命”:比山水更偉大的,是人;比日月更燦爛的,是心;比世界更美麗的,是夢。那才是風景中的風景。
新昌了不起啊,擁有天姥山,就等于擁有李白,擁有李白的魂。白居易也把沃洲湖與天姥山比喻為眉目傳情:“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2007年我乘機械船周游沃洲湖。沃洲湖很大,船行半小時,才找到李白上岸的碼頭。我在筆記本上寫過一段“豪言壯語”:沃洲湖,我把你當成西湖的姐姐,也就等于把你當成西施的姐姐,流落民間,荊釵布裙,只被幾位老而又老的詩人贊嘆過。很難說:他們的吟詠使你更美了,還是你的美使他們變得年輕了?深山里的美人,知道李白怎么說你嗎?知道杜甫泛舟湖上怎么想的嗎?知道今天來的是誰嗎?是我呀。這個無名的小詩人,對你一見鐘情,夢想寫出仙樂飄飄的詩篇,成為李白與杜甫的第三者。“啥文學史啊,除了李白就是杜甫,老百姓已不知道還有第三位詩人。下面該看我的了!”瞧我騰云駕霧時說的狂話,這種力量是你帶給我的。
“一座天姥山,半部全唐詩”。此言不算夸張。天姥山吸引了451位詩人到來,留下了1500首詩。在全唐詩里,堪稱傾國傾城。當然,這不無李白的功勞。他的《夢游天姥吟留別》,為天姥山作了最好的軟廣告。甚至到了2007年,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新昌采風,說是拜訪天姥山,又何嘗不是為了追尋李白的履痕?李白在天姥山,找到謝靈運的木屐。我在天姥山,找到李白的大腳印。李白在我想像中是赤腳的詩仙,他的詩是裸體的,他的人是透明的。你看見了嗎?李白的大腳印,給天姥山蓋上最好的圖章。
《全唐詩》若剔除李白的作品,會打多大的折扣?詩歌史若少了李白這個人,會打多大的折扣?李白若沒寫出《夢游天姥吟留別》,他自己會打多大的折扣?“你最喜歡李白的哪一首詩?”好讓人為難的問題。有人會在《將進酒》與《月下獨酌》之間猶豫,有人會在《秋浦歌》與《行路難》之間徘徊……對于我別無選擇:永遠是《夢游天姥吟留別》。它簡直比李白本人還像李白:一個刑滿釋放的謫仙,穿著拖鞋,迫不及待地沖出世俗的牢獄。大門口有人來接:他的哥哥青山,他的妹妹綠水,等他快等白了頭……我眼前的天姥山跟李白的夢境相比,會打多大的折扣?對于李白,夢境就是打了點折扣的仙境。
《夢游天姥吟留別》是李白的標志性建筑,李白是中國詩歌史的標志性建筑,唐詩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標志性建筑。我左手地圖右手詩集,到處找謝靈運故居:“謝公宿處今尚在”,李白找到了,我沒有找到。只找到縣城里一家鞋店,可惜里面沒有謝公屐出售。這就是廣告效應:李白讀了謝靈運的詩,而來天姥山,我讀了李白的詩,而來天姥山。天姥山不識字,同時代的人又不識貨,“詩都是留給后人讀的,哪怕只有一個讀者……”
孟浩然寓居紹興期間,于公元731年臘月初八到新昌大佛寺禮拜,喝了臘八粥,驚嘆大佛寺的盛況:“松柏禪庭古,世界樓臺稀。”可見當時大佛寺就建有稀世之樓閣了。李白與孟浩然是鐵哥們,甚至堪稱孟浩然的鐵桿粉絲:“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李白游浙東,有兩大寄托,一是天姥山,二是孟浩然。他經過孟浩然在紹興的寓所而未遇,才轉奔天姥山。“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這肝膽相照的鏡湖,宋朝以后才改名為“鑒湖”。近代又出了女俠。水陸兩棲的月亮,一定姓李。它是李白喂養過的寵物,把詩人從紹興一路送到剡溪。它哪里知道,自己迎送的只是一個影子。“詩人與你我有什么不同?他的影子都會制造更多的影子……”今天,在李白面前,我不算詩人,僅僅作為詩人的影子,尾隨而來。“李白的影子都有骨頭的。信不信?”鏡湖又叫鑒湖。很久以后,或很久以前,一位叫秋瑾的女俠,把磨快了的月牙從刀鞘里拔出:“秋風秋雨愁煞人……”她寫下這句很對得起李白的詩。
2007年中國詩歌萬里行就是沿李白的路線走進新昌。這條唐詩之路,又連上了新詩之路。我寫了2800行長詩《李白》。被《十月》等報刊選載。
轉眼到了2017年,應邀參加紹興市作協詩歌委員會和新昌縣作協主辦的作家采風活動,我重游故地,尤其是深入地處新昌縣南端、西與金華市磐安縣毗鄰、南與臺州天臺縣接壤的回山鎮。在古老的唐詩之路上,這只是一個小站。回山地區因四圍皆山而古稱圍山,歷代相稱衍化成“回山”兩字。今天,這個地名對于我卻有了新的意義。我也是在回山啊:天姥山,我又回來了。
此地每當夏秋早晨,山谷中層云疊出,經朝陽照射,狀如彩煙,故又俗稱“煙山”。回山鎮宋至清屬彩煙鄉。清宣統二年屬南區彩煙鄉。我想起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的詩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我幾乎相信李白來新昌拜訪天姥山時,一定路過回山,至少夢見過,否則怎么把這座“煙山”描寫得如此傳神:“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所謂的煙霞,因為添加了李白夢幻的色彩,顯得更加迷離生動。
這一回是回山鎮邀請我的,我又把唐詩之路重新走了一遍。從山陰到剡中,車輪是卷軸,殷勤地滾動,祖傳的山水畫鋪開了一半,另一半隱藏在云霧深處,想念著尚未畫出的花鳥。迎面而來的潑墨,將我淋濕。我快成為畫家筆下的人物。夜色降臨,車燈照不到路的盡頭。只把眼前的景物給放大,讓人誤以為這就是全部:路的盡頭還是路。司機隨口說道:“李白當年就從這里走來……”他是騎馬還是坐轎?夠快的。為什么至今趕不上他?神情恍惚,不知該怎么下筆——“千山萬水,哪里有給我留的空白?”加把勁兒,再往前該是天姥山,正需要這么一大塊鎮紙,把被風掀起的畫卷摁住。
在唐詩之路上,天姥山是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回山鎮似乎只是一個小小的逗號,可這小不點兒的逗號,同樣耐人尋味。
夜宿回山鎮,我從電腦里調出初訪新昌寫的長詩《李白》,繼續著十年前的思路,回味李白與天姥山的關系。為神仙所不容,為科舉所不容,為朝廷所不容,為幕府所不容,為廟堂所不容,為權貴所不容,在貶謫人間之后再次遭到放逐,李白只能投靠山水了,一氣之下,成為詩江湖的老大。即使為山水所不容,他還有詩。即使為詩壇所不容,他還有酒。即使為酒館所不容,他還有夢,作為借宿的別墅。別小瞧李白,他的出路多著呢:后半夜,他離家出走,直奔天姥山……李白必須背叛皇帝,才能忠誠于自己。必須背叛長安,才能忠誠于江湖。必須背叛神仙,才能忠誠于人間。必須背叛現實,才能忠誠于詩與酒。《夢游天姥吟留別》是一次美麗的嘩變。他是被逼上天姥山的:凡俗的重重阻撓使詩人喘不過氣來,只能把世外桃源當成自己的氧吧。好舒服啊:詩來自于深呼吸。李白,昨夜你夢見黃鶴樓,旁邊新架起的電視發射塔,是否也逃不過你的千里眼?李白,今夜你又夢見天姥山,是否同時夢見正走在盤山公路上的我?對,就是那個跟在旅游團后面、因為想入非非而掉隊的小小身影!我知道自己來到李白的眼皮底下了……這是我的一千零一夜。而你已記不清做過多少夢,包括死后的,包括夢中的夢……“相信吧,夢做得多了,就變成真的!”
在天姥山下的回山鎮,半夢半醒之間,我寫下短詩《李白路過的回山鎮》:“一朵荷花回頭,看見了蜻蜓/一只蝴蝶回頭,看見了梁祝/一首唐詩回頭,看見了李白/李白也在這里回過頭啊/是否能看見我?我是李白的外一首/一個夢回頭,就醒了/一條河回頭,意味著時光倒流/一條路回頭,一次又一次回頭/就變成盤山公路/一座山也會回頭嗎?/那得用多大的力氣?/回山的回,和回家的回/是同一個回字。即使是一座山/只要想家了,就會回頭/我來回山鎮干什么?沒別的意思/只想在李白回頭的地方,喝一杯酒/酒里有乾坤,也有春秋/這種把李白灌醉的老酒,名字叫什么/還用問嗎?叫鄉愁……”
這首詩里,我自己最喜歡這一句:“李白也在這里回過頭啊,是否能看見我?我是李白的外一首。”覺得有點李白的氣勢。
李白,我又來到你夢游過的地方,把曲折的詩行重走一遍,你押的韻太陡峭了,差點崴了我的腳。趁著月亮沒老,盡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你,或你的替身:“聽,哥們就要朗誦了……”可惜歷史不允許第二個李白誕生。它說:“有一個就夠了!”
我只精神了那么一小會兒,又恢復成一個俗人。別看我寫了這么多年詩,跟李白相比,其實離俗人很近離詩人很遠。即使我相信自己就是李白,天姥山也不相信。
《李白路過的回山鎮》,其實還有姊妹篇:《回山鎮的荷塘月色觀景臺》。都是我2017年重游天姥山在回山鎮所寫。陳列如下,供讀者比較我一口氣所寫兩首詩(像硬幣的正面與背面)的高低:
燕昭王的黃金臺,哪里比得上
李太白的觀景臺?
天下很大,大得沒邊兒
又很小:比小鎮還小,比荷葉還小
比荷葉上滾落的露珠還短暫
酒一樣的月色,太白
夢一樣的夜霧,太白
白衣飄飄的李白,太白
一張白紙,畫一枝青蓮就滿了
可一個李白,還想搖身變成
一千個李白
秦時明月漢時關,合伙打造了黃金時代
唐朝成為白銀時代,啥也不靠
只因為有一個李白
只因為有一個李白,心就變大了
世界就變小了
我號稱自己“是李白的外一首”,屬于狂妄。《回山鎮的荷塘月色觀景臺》,卻真的是《李白路過的回山鎮》的外一首。
李白路過的回山鎮
詩/洪燭
一朵荷花回頭,看見了蜻蜓
一只蝴蝶回頭,看見了梁祝
一首唐詩回頭,看見了李白
李白也在這里回過頭啊
是否能看見我?我是李白的外一首
一個夢回頭,就醒了
一條河回頭,意味著時光倒流
一條路回頭,一次又一次回頭
就變成盤山公路
一座山也會回頭嗎?
那得用多大的力氣?
回山的回,和回家的回
是同一個回字。即使是一座山
只要想家了,就會回頭
我來回山鎮干什么?沒別的意思
只想在李白回頭的地方,喝一杯酒
酒里有乾坤,也有春秋
這種把李白灌醉的老酒,名字叫什么?
還用問嗎?叫鄉愁
作者簡介: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于南京,現任中國文聯出版社詩歌分社總監。出有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我的西域》《倉央嘉措心史》《倉央嘉措情史》,長篇小說《兩棲人》,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騎士》《夢游者的地圖》《游牧北京》《撫摸古典的中國》等40多部。
來源:中國詩歌網
作者:洪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610/c404032-300482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