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廣子
大約兩年多前,文學評論家、內蒙古大學崔榮教授的學生們要做一個內蒙古70后、80后作家系列訪談的課題,由于我個人的緣故未能如愿。最后,他們希望能以書面的形式達成,其時我正躲在呼和浩特的某個賓館趕稿,遂有這個匆忙而就的回答。出于對“第一現場”的忠實,本文未做任何修飾。
在詩歌面前,沒有誰可以自稱權威
廣子
和自我對話就是和神對話
——答內蒙古大學文新學院的一份書面提問
問:您早期關于內蒙古題材的詩歌并不很多,在您心目中內蒙古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廣子:這與我最初對詩歌的認知有關。如果寫作一定存在某類影響或滋養,我想我更多的受益于朦朧詩和第三代詩。在我初學寫作那個年代的生活空間(煤礦)既不可能存在某種師承也難以接觸到西方詩歌。除了課本和小報副刊,我幾乎無法獲得來自詩歌的知識。所以我的寫作起點是非常低的。直到九十年代初,一些全國各地的地下詩歌報刊通過某種隱秘的渠道來到我的手上,那真是一個詩的時代。閱讀現代詩和外國詩歌,使我認識到詩歌原來可以這樣寫。所以,我一開始寫作進入的就是現代詩,偏執的認為詩就是體驗、經驗和先鋒性的表達,無視諸如地域性之類題材。另外,年輕的時候熱衷于向遠方看,而忽略了身邊的現實。
內蒙古對我來說就是出生地,戶口本上的歸屬。任何一塊地方只對生長于斯的人產生意義。你在某個地方生存、活著,你的生理反應、思維方式、情緒脾性都會打上它的烙印。我沒有強烈的族群和地域觀念,除了土地自身的倫理、自然和人文,我反對把土地和族群意識形態化。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最后就養成了鄉愁。一次和詩人葉舟通話,他說一生只喜歡西部。我說我也是,如果再縮小一點我只喜歡內蒙古,繼續縮小就是鄂爾多斯、庫布其、達拉特。
問:您的詩歌有一種漂泊之感,您也寫到過“故鄉猶如異鄉”,這與您的生活經歷有什么樣的聯系?
廣子:一個漂泊了半生的人他寫下的文字怎么會沒有漂泊感,至于“故鄉猶如異鄉”,反過來講也同樣成立。不是什么聯系,而是命運共同體。這一點哈羅德·布魯姆已經說得很清楚“文學作為生活方式”。
問:您的詩歌較多運用比擬的手法,這種手法可以大大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但也具有一定的跳躍性思維,是否會對詩文的理解造成影響呢?
廣子:比擬只是修辭慣用的技藝之一。修辭從來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怎么修辭,何以修辭。一提到修辭,文人們大都熱衷于拿“修辭立其誠”來說事兒,我覺得與其圖解“修辭立其誠”,還不如去探討一下修辭的能力問題。其次,現代詩語境下的修辭與古詩修辭的概念已不可同日而語。修辭不再僅僅作為手段,其語義本身已化入文本。
對詩的理解與修辭無關,如何理解一首詩主要取決于讀者的語言敏感度和審美素養,畢竟“詩歌是一門特殊的知識”。我們經常遇到隨便一個什么人都可以評判詩歌或詩人,卻很少有人敢去妄議量子力學,為什么?這個話題已經談論的太多了。用理解與否來詬責詩歌很可笑,詩歌寫作或閱讀從不擔憂來自理解的障礙。
問:您的詩歌如何書寫真實?
廣子:我不太清楚你們說的這個真實是什么意思。詩的真實源自情緒或情感,源自詩人對事物和世界的觀察。我不知道有哪個詩人會書寫不真實。如果這個真實指向的是現實,那就是另一回事兒。詩不回避現實,但有它介入、回應現實的特殊方式。換一種說法,詩無需依賴現實生成,但現實永遠是詩歌書寫領域的一部分。詩與現實之間似乎始終存在一種悖論,無論是“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恥的”還是“詩不能阻擋一輛坦克”。詩的力量無窮而有限。
真實既不屬于詩學定義,也不是衡量詩的必要規條。詩的真實唯一指向的是精神范疇,一個詩人遵循的是我手寫我心。
問:《蒙地詩篇》是您所著有關內蒙古的詩集,被人稱作“開一代邊塞詩新風”,您如何看待這樣的評價?
廣子:這是李悅先生對蒙地詩篇的不吝褒揚,我當然樂于接納。一般情況下,正面的評價的確能讓寫作者獲得膚淺的生理愉悅,或視為一種動力。但寫到我這個年齡,對任何形式的評判已有足夠的免疫力。我不能說不在乎來自外部的評價,但一個成熟的詩人理應對批評和贊美都懷有起碼的警惕。
《老人與海》轟動美國后,海明威很感慨,和朋友抱怨說“一下子看到這么多評論自己的屁話,不論褒貶,都不好受。”這話其實經不起推敲,試想如果沒有那些屁話,他也許會更不好受。
問:您所參與編選的《70后詩選編》歷經5年,您認為怎樣的詩歌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佳作?
廣子:這個我說了不算,需要時間來回答。
我曾在《小札記》里 說過,在詩歌面前,沒有誰可以自稱權威;但在好詩面前,一定有不止一個權威。
問:您曾走遍內蒙古118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這種經歷是否會使您對草原懷有一種不同的情感(變化)?
廣子:通俗的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一個文人的基本修為。修辭立言不是憑空來的,書齋里只能出書呆子,說好聽一點兒不過是個書生。閉門造車也還需要出門合轍。
草原只是一個表征符號,這個草原也可以是荒山野嶺、江河大川。行走不僅促進你與生存之境的情感碰撞,更是悲天憫人情懷的生成之道,是與天地、自然融匯的生命吁求。天地合,萬物生。人與天地合,生發萬物同體之心。
對我而言,詩就是行走的產物,它始于雙腿,終于精神和心靈。但不是膚淺的接地氣,而是身心著陸,是雙腳像根莖一樣扎進大地,是融入與匯合,是天道自然與個體生命的合二為一。
問:您曾做過記者、編輯、經理,也曾自己創業,但最終又回歸了寫作,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廣子:不是考慮,是召喚,詩的召喚。往大了說就是命運。宿命。表面看人生中許多事情都是理性選擇的結果,其實不然,“一切有為法”,不是法度而是因緣際會,是冥冥之召喚。“無為在歧路”,把王勃稍加誤讀一下會很有意思。周而復始,人生繞了那么多圈子最終還是回到了原地。人的經歷過于多變并不是什么好事,往壞處說是消耗,朝好的方向看未必都是財富。
問:是什么原因使您在漂泊多年后選擇半隱居,這對您的創作有什么影響?
廣子:簡單說吧。2009年起我已疏于人際交往了。那個時期我游蕩在呼和浩特、北京之間,經常一個星期甚至更長時間不下樓,基本上不接受純屬應酬、交際的聚會。人性和社會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而我們的精力又如此有限,何必去窮于應付呢。一個內心強大、有所作為的人不會生活在人群中。至于隱居也談不上,閉門即深山。
影響是顯效的。可以專注于自己想做的事兒,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和自我對話。和自我對話就是和人生和世界對話,甚而和神對話。還有什么比這更有益于寫作呢。
問:您的詩始終飽含漫游和漂泊,但您卻選擇了“除了愛,沒有什么可以讓我牽掛”一句詩來概述自己的人生,是為什么呢?
廣子:這句話很矯情,其實不說最好。既然說了,要么自圓其說要么徹底翻供。
不同于游歷,漂泊是一種被動的生活狀態。前半生的不穩定讓我厭倦了漂泊,所以我一直在尋找歸宿。幾經周折,終于在現在這個小村子住了下來,擁有自己選擇的生活。此消彼長。人的命運機緣、生存場域、成敗得失都有定數。沒有什么是白來的,有放棄才有所得。
這句詩是有其自身語境的,這個愛既是狹義的也是廣義的。一方面,其時我的女兒即將出生,讓我重新開始溫習、練習愛這種東西。另一方面,隨著年齡增長、閱歷反饋,人就越容易滋生悲憫之心,視萬物如親,斯世同懷。
問:詩歌對于您來說,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廣子:我把這種存在理解為一種互文關系。我曾說過,關于詩與詩人的關系,通常有兩種最具代表性的說法,或視作一種生活方式,或奉為一種生命(存在)方式。每個人的自我指認都不容冒犯,但對我來說它更像命運與世界的交匯,或如肌膚之于毛發,脈管之于血液。也就是說我和詩歌是一種血緣關系,所謂血緣關系其實就是一種可以窮流溯源而不可選擇的關系。
這種關系的確立,使我無需追問為何寫作。內部的焦慮一經消解外在的糾結就不復存在。首先在情感上,我和詩歌已形同手足,它作為我精神家族的主要成員,屬于嫡系親緣,有著共同的基因。這從根本上解決了我寫作的原初動機,寫作本身不再構成負擔,只需要認領。實際情形也是如此,這種關系落在生活上像枝葉相生或藕斷絲連,人的精神與現實就不至于總是處于緊張、對峙的狀態;上升到生命高度也不會蹈空,那種源自命運共同體的覺醒和痛感就不會麻木遲鈍。
血緣關系并不可靠和穩固,也不意味著親密,但它是先在的,是宿命之契約,是倫理與法則。它也非一勞永逸,更不享有優越感。如果缺乏有效的“書寫”維系,就只剩下遺傳學意義上的概念。
問:現代化引發的商業化,連文學也與商業化相連,您怎么看待這一現象?
廣子:人類文明進入工業時代之后商業化是不可避免的,無可厚非。后現代主義就是商業化的產物。所謂純文學也不過是一種文人式的清高,很烏托邦。問題不在于文學是否商業化,文學的自我建設和完善能力是我們無法估量的。今天的商業化已無所不在,但文學仍處于精神的高端。我們憂慮的是商業化對文化和文明的破壞,對人性的侵蝕,這已經變成普遍的現實。商業化只能作用于作家而非文學,這是作家要面臨的考驗。不僅是商業化,在消費、拜金、物化、趨利等更為逼仄的社會背景下,作家如何抵御現實,秉有獨立的思考和懷疑精神,持中正之心,懷敬畏之情。文以載道。修辭立其誠。何其之難。
問:您認為在文壇大背景下內蒙古文學發展的近況如何?有沒有什么見解或建議?
廣子:作為內蒙古籍的寫作者,我對近年的內蒙古或草原文學持謹慎的批評態度。內蒙古文學資源豐富,實際轉化的成果并不樂觀。好作家還是有的,但整體尚未滿足我們的期待。考察一個文學現象的形成,通常靠個體作家來維系。這個作家的真正價值取決于他文本的有效性,他在一個更大的文學坐標和作家序列中所處的位置。任何功利的、投機的、工具理性的上位都是虛假的。
問:您是如何看待70、80后的創作風格的?
廣子:很難一言以蔽之,與其圖解群體的風格不如分析個體的差異性。以出生年齡劃分代際是極不科學、理性的,但從社會現象學層面加以辨認也不是不可以。重要的是風格需要以個體為前提、案例進行甄別,放在群體里只是便于比對。
現在再來談論這兩個群體比十年前更無必要,因為優異者已經從其中剝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寫作者。況且好的詩人作家需要不斷的自我更新、顛覆,正如波蘭詩人安娜•斯維爾所說“一位作家有兩個任務。第一個是創造自己的風格,第二個是摧毀自己的風格。第二個任務更困難,也更耗費時間。”
很抱歉,我不關心群體,沒什么可談的。
問:對您影響最大的作家有哪些?對您產生過怎樣的影響?
廣子:很多,古今中外的都有。但影響主要是認知上的,啟發性的。沒有哪一個作家能夠指導另一個作家的寫作。


作者: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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