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喝下了大江南北的酒,化為熱血。
東北人老程
文畫|阿占
東北人老程
文畫|阿占
“我的故鄉在樹基溝。那個地方的歷史我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它原先是一個礦山,小日本開采的,出銅、金子還有鋅,后來解放了,鬼子逃走,我爸來了,和工人階級一起開山劈石,當家做主,這里遂成為一個鎮,有著上千人口……”
老程長得像南人,文氣,清秀,不高也不壯,其形象與時不時冒出來的東北大碴子口音多有不搭。
老程的樹基溝在遼東山區腹地。如果能自動生成地圖縮放由大至小的功能就好辦了——遼東山區腹地有個撫順市,撫順市有條渾河,渾河沖積出平原,平原上有土地有人家,還有個小鎮叫紅透山,紅透山有個金屬礦,金屬礦所在的村子叫蒼石,幾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子叫樹基溝,至此,終于找到了老程的出生地。
老程兄弟五個。原本還有兩個姐姐,可惜夭折了。大哥二哥生于海城,招工時父親從海城趕到樹基溝,幾年后,母親也帶著大哥二哥投奔而來,隨后便有了老程的三哥、老程和幺弟。父親一人開工資,母親持家,竟也供了五個讀書的男兒,莫不英英武武,本本分分。
老程童年的小鎮,一半是工,一半是農。白日里,工人下礦,農民下地,一條街只散落著頑皮的孩子。依老程的體格,應是跟屁蟲;依老程的鬼馬,又成了頭領。
無論是跟屁還是領頭,游戲只能在傍晚戛然而止,因為收了工吃過晚飯的大人們開始走出家門,來到鎮上的廣場,癡癡地望向道路的盡頭并茫然于汽車卷起的塵土,又或是把耳朵獻給掛在電線桿上的喇叭,那里會傳來是否播放電影的消息——這兩種有形或無形的“遠方”將孩子們震懾住了,他們忽然發覺鎮子里的游戲再激烈再死嗨也正在失去吸引力。
1986年,二十歲的老程從技校畢業,不出意外地分配到了礦上。“我的專業是運轉,確切地說是在井塔八樓開卷揚機,負責井下工人及物料的升降,時為礦山八大技術工種之一,其責任重于泰山。”可是,老程總出不了徒,他的腦袋里塞滿了各種小說情節,怎么還能裝得下數字程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師傅著急,急也沒辦法,只好死盯著他,真費勁啊。
“1995年初,歷時一年的冶煉廠基建工作完成了,礦部召集各類人才投身煉廠。盡管我是外行,但如你所知,任何一個國企也離不開政工人員,何況不謙虛地說,我能寫會畫,正當青年,被調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我只在那里干了兩年。如今想來,熔煉車間制酸車間設備車間里的標語、口號,那些圍墻、車庫、食堂、門衛乃至機關大樓中的門牌,還依稀可見我的筆跡,礦區的廣播喇叭、電視熒屏、畫廊里似乎還有我當年的聲音和身影。那也算個火紅的年代吧,盡管我并不怎樣熱愛。”

1998年,老程辭職,懷揣著礦山時代練就的文學、書法、篆刻、攝影等手藝——就像華山派揣著紫霞神功、全真七子揣著寶劍,心高氣盛地來到沈陽,幾經輾轉,成為一名報刊編輯。
殘酷就殘酷在這“幾經輾轉”上。能輕松地說出來的,都是局外人。估計老程自己也不愿意承認曾經的失重感——腳下的基座似乎被抽空,整個人淪陷到虛無里。幾經輾轉,雁過寒潭,了無痕跡,既美又暴力。
2013年秋天,我認識老程的時候,他已經是文藝界的老江湖了,在對峙的張力中,沒有仇恨,沒有積怨,只剩善良與忠誠。紙媒江河日下,他卻照樣能把一本南航機上讀物《航空畫報》辦得風生水起,深具文藝情懷,滿布大地風物,網羅天下英雄。我們亦是相識于此。他為雜志尋找插畫師的時候,通過微博關注到我,隨后友好地發紙條,行事相當專業,足見人品的端莊,很快我們就成了未謀面的朋友。
2014年夏天,老程帶上家里二美到青島消夏。美麗的妻子與美麗的女兒,終于眼見為實。
我假裝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說實話,我非常不習慣人與人之間的密切往來,就像寫作時尋求寒意凜冽的筆一樣,人情上我尋求平淡如水。
老程不是。他覺得人間流徙,惟朋友肝膽相照。他是這么做的,他以為我也會打心里愿意這么做。
后來,我真的決定這么做了,完全是受了老程的影響。
著名作家于德北曾經寫了一首詩,我想,這首詩,可以代表老程所有朋友的心聲——《沈陽的程遠》:遠子/ 我用我的愛向你致敬/ 致你心底的純善/ 敬你雖瘦小卻剛直的熱烈/ 我常想那一年/ 我醉酒在你的領域/ 你像一個高貴的酋長/ 用你唯有的貧窮為我療傷/ 你用紅樓一夢/ 化解了我情感的三國演義/ 你用西游筆記/ 為我的水滸之行作傳/ 你又用九三年的風暴/ 橫掃我的柔弱/ 讓我在熱愛生命的甲板上/ 完成了千紙鶴夙愿/ 遠子/ 我們之間有三百公里的思念/ 但我們的血性/ 從未背叛遠東男子的稱謂/ 程程皆有守諾/ 遠而不相背離/ 不屑蠅茍/ 正對真心。
這些年,以文藝之名,老程喝下了大江南北無數朋友的酒。
在東北與李犁、多圣、于德北、袁炳發、王本道、于曉威、李皓、劉川、解良、中糧、姚宏越、萬勝、長江、云飛、文科、隋英軍、海北、曲文學、王曄、大祝、張國勇、杜玉祥、尹航喝。
在西南與蔣藍、李貴平、張花氏、牧之、阿蘇、畢亮、王勝華喝。
在華北與張弛、阿堅、狗子、高星、藍石、孫民、白臉、小平、陳焱、劉正山、黃輝、陳克海、周軍喝。
在華中與谷未黃、袁毅喝,在華南與張檣、王國華、王元濤、遠人、徐東、徐樺彬喝;在華東與趙健雄、李莊、陳東浩、伍斌、甲乙、余毛毛、魏振強、郝健、黃老邪、儲勁松、胡竹峰、程迎兵、韋金山喝。
在半島地區與王音、亞林、孫建國、薛原、孫小寶、偉東、海平喝。
在街邊旮旯,蒼蠅小店,和民工喝……
老程在喝高之前總是很靦腆。喝高了問題就來了。他會說大話。說了大話,酒醒了照辦,難度可想而知。
我問老程,你愿意是我筆下的哪類人?他連想都沒想,就說:當然是旅人。
看來,他的心還在未名的遠方。只嘆時間不待,他已經是名符其實的“老程”了。
逢年過節,老程的妻子會給我寄來大東北的榛子和榛蘑,帶著黑泥土的好吃勁,很感人,這個時候,我的耳邊會自動回放十幾年前的那首流行歌曲:俺們那嘎山上有榛蘑,東北人都是活雷鋒。

私聊ing
阿占:你似乎說過退休后要回渾河平原整一處農家旅社。
程遠:如果銀子允許的話,找一個距離縣城不遠的村莊,每天能見山見水的,比如遼東本溪市桓仁滿族自治縣,它是我所轉過的東三省最宜于人居的地方。但它不在渾河之濱,而是在渾江之畔。那里也不是我的故鄉,距我的籍貫地清原縣隔個新賓縣,其實這三縣都很美。無論哪里,有一處自己的院子,就可以招呼天南地北的朋友啦!包括你。每年來住上一陣子,看書,寫字,畫畫,喝酒,聊天,發呆,溜達……想想都會醉。
阿占:護朋友于周全,是件很累的事情,你好像做來自然而然。
程遠:老家的人都愛說一句話:寧傷身體,不傷感情。雖然這一般是指在酒桌上,也就是互相拼酒的時候。其實,我哪是一個能喝酒的人啊!能喝,在我是一種假象。不過我信奉禮尚往來,得寸敬尺。
阿占:你走了很多地方,哪一次對你印象最深?
程遠:2008年“5.12”之后的災區之旅。先是跟一位成都朋友去了崇州、泰安、青城山,再和遼寧大學的宋振軍老師奔綿陽、雷鼓、北川,在青川與北京的阿堅、狗子、阿拉丁匯合,轉了青川重災區,八天后,一個人返回成都。拍了很多照片,整理出三萬多字的日記《向著災區走》,先后在《安慶晚報》連載、《西湖》文學月刊發表,應該說不虛此行。遺憾的是,重訪災區一直未能成行,如今九年過去,自覺也沒了當年的勇氣。老啦。
阿占:閨女怎么虐你,你都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程遠:人生最美的相遇,莫過如此吧。

阿占
本名王占筠。畢業于蘇州大學藝術學院。出版散文集《私聊》《青島藍調》三部曲、《一打風花雪月》《亂房間》等十部。獲泰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多次推出個人畫展。小說處女作《制琴記》首發《中國作家》,后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同時轉載,入選“中國當代文學2019排行榜”、《小說選刊》漓江年選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青島日報報業集團、主任編輯。

作者: 阿占
出版社: 青島出版社
副標題: 99張面孔99幅人性速寫99種不一樣的活法
原作名: 阿占
出版年: 2018-1-1
頁數: 467
定價: 68.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55262350

作者:阿占
來源:鞍與筆
出版社: 青島出版社
副標題: 99張面孔99幅人性速寫99種不一樣的活法
原作名: 阿占
出版年: 2018-1-1
頁數: 467
定價: 68.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55262350


作者:阿占
來源:鞍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