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建文藝界》,2020年第4期
“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
——安琪的八副面孔
作者:吳辰
我驚異于眼前厚厚的一個大包裹,沉甸甸的,記載了一個優秀詩人的勤奮。了解一個詩人,與其和他當面交談,不如去閱讀他的作品,那些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那些想抒又不可抒的情都在作品里邊了。打開包裹,里邊是安琪所編著的八本書,一一翻閱,我看到了安琪不同的八副面孔。
2012·《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退守者安琪
我和安琪相識于2018年,我無法想象2012年之前的安琪是什么樣子,六年時間已經足以使一個人的生活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翻開這本書,那個熟悉的,寫出“我是5月17日藍色臨高的那枚/上弦月/秘密地酣睡在你們的夢里”(《臨高》)詩句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悲壯的退守者的形象。通過這本詩集,我大致知道了2012年之前安琪經歷了什么,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退守本身已經構成了一種姿態,安琪在尋找退路的過程遇見了詩歌,于是,她退守進了語言和詩歌的世界里;于是,她發現退守實際上是對絕望世界的一次反擊。安琪說自己是青蛙,是在詩歌的助力下,“從三尺井跳到三千米井的青蛙”,這一比喻簡直太形象了,詩歌將詩人從現世拯救了出來,卻將其拋進了一個萬劫不復的避難所,那將是詩人窮極一生都無法逃出的無限自由的牢籠。退守者安琪從生活的廢墟中站了起來,她“試著將語言堆成雪人”或變成自己的領土,然后對她所能觸及到的人間萬物祝福。安琪當然有這個權柄,在她所退守的地帶,一切被還原成了語言、還原成了詩句,一切為她創造、一切又被她所造,正如這本書的名字:《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2012年,安琪成為安琪,只因為她成為了一名退守者,在退守的過程中,她真正發現了自己。
2013·《極地之境》·女性主義者安琪
《極地之境》中收錄的作品與《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中收錄的作品幾乎屬于同一時期,正如安琪所相信的那樣,詩神是切實存在的,在詩歌的世界中沒有偶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極地之境》的出版被安排在《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之后,本身就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就內容而言,《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中所收錄的多為長詩,而《極地之境》中所收錄的多為短詩,所謂“長詩福建與短詩北京”,二者的風格有著迥然的差異但并沒有孰優孰劣之分,那是兩個維度上的事情,不可以等量齊觀。《極地之境》中的安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女性主義者,她覺醒了,發現了自己的獨特,即使是曾經崇拜過的偉大女性——“親愛的杜拉斯”也無法成為自己生活的模板,作為女性,“我要像你一樣生活”,而作為安琪,“我不能/像你一樣生活”(《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女性主義者像一片片鋒利的碎玻璃,她們敏
感易碎而鋒利無比,她們反射出的光芒猶如她們的一生,耀人眼目卻絕不雷同。
女性主義者安琪說:“當我確認自己女性主義者身份時一切令我痛苦困惑的問題都于此得到解決”(《女性主義者筆記》)。在一個男性主導的世界里,沒有人相信一名女性主義者的言語,她們只能獨自歌唱、獨自舞蹈,而這歌聲并不是囈語,它只是道出了這世界的另一面;而這舞蹈并不是迷亂,它只是呈現出了被遮蔽已久的真實。女性主義者來到這世界上,活過了、死過了、腐爛了,一切都按照女性以及女性主義自己的規律有條不紊,只是這一切與世界無關、與男性主義無關、與包括其他女性主義者在內的任何人無關。女性主義是一個進行時態的詞語,安琪的這副面孔絕望且充滿活力,是的,女性主義者安琪一直在路上。
2015·《女性主義者筆記》·演說者安琪
在《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與《極地之境》結集之后,安琪演說者的氣質似乎被激活了,她所要告訴讀者的不僅僅是被收納進詩歌中的神諭或抒情,她更需要一種敘事,來作為她與這世界的中保。于是,在詩人安琪的創作歷程中,出現了一部散文/隨筆集,其名為《女性主義者筆記》。
安琪的《女性主義者筆記》是“中國詩人隨筆系列·福建卷”的其中一冊,客觀上講,這一系列中的每一個關鍵詞都與安琪有著深刻的關系:“中國”是安琪的國籍、“福建”是安琪的故鄉、“詩人”是安琪的身份、“詩”是安琪的命以及安身立命的根本,而“隨筆”則是作為詩人的安琪試圖將自己呈現在世界面前的方式。正如曾念長為這一書系所撰寫的序言中所言:“公共性”是散文/隨筆的主要特質,“它是眾多文學體式的公約數,也是無數社會性言說的公約數”,它是“文學的‘公共廣場’”。(《走向“文學廣場”的詩人們》)
在這塊“文學廣場”的正中央,安琪走上了為她搭建的舞臺,她坦誠地將自己的魂靈展示給讀者來看,同時也展示給自己來看。作為退守者的安琪、作為女性主義者的安琪在廣場分別發出自己的聲音,不僅如此,兩個安琪還互相對話,在靜默的爭論中,第三個安琪誕生了,她是一位真正的演說者,她言說的內容正是自己的一生。
于是,在《女性主義者筆記》一書中,除了曾經作為《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與《極地之境》序言的《北京寫作筆記》與《女性主義者筆記》之外,還誕生了另一篇“筆記”,即《私人筆記》。在我看來,這篇《私人筆記》實際上是安琪與安琪之間的對話,安琪回到了她的回憶里,她敢于直視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在個人歷史的深處,安琪整理了她所有與詩相關的念頭。這些念頭本身就是詩,一如安琪寫給吳子林的便條一樣的文字:“你在客廳背誦《風過喜馬拉雅》和《極地之境》,為的是幾天后參加漳州師院北京校友會成立儀式上的文藝演出,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前半生的寫作為的就是在這一天遇到你,深愛我詩歌的你。”(《寫作何為:給吳子林》)文字淺白如話,可那就是詩,不容辯駁。
安琪正是那個站在文學廣場正中央還要堅持誦詩的演說者。
2017·《美學診所》·審美者安琪
青年學人胡亮曾經說:“北京也會交給我們好幾個安琪。一個錐心的安琪?不,還有一個狠心的安琪,一個鬧心的安琪,一個違心的安琪,一個動心的安琪,一個舒心的安琪,乃至,一個安心的安琪。”(《為安琪<美學診所>作》)那么,我所見到的安琪恰恰正是那個安心的安琪、是那個詩中有著大量風景和感悟的安琪、是那個用黑色線條在白色紙張上作畫的安琪、是那個會將自己讀了某本書后的感想與評價寫得很長很長,最后還結集成書的安琪。及至2019年末,我通讀了安琪所贈的八本著作,我才漸漸地明白了《美學診所》里到底寫了什么,也才得知用平穩的筆來記錄自己安寧的生活對安琪而言是多么來之不易。
在《美學診所》中,安琪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轉化為審美行動,換句話說,安琪已經從過去的生活中脫敏,不再糾結于那些已經無所謂了的孰是孰非,生命中前四十余年的風雨早已轉化成自己詩歌語言的基礎,于是,詩句一旦從筆下流出,就變得天然而恣肆,沿著安琪心中的河道一路奔流,直到讀者心中。
安琪筆下的風景中,詩人的靈魂就站在那里,時刻準備著帶給讀者以溫暖的關懷。于是,車過尼山,安琪沒有因為旅途勞頓而昏昏欲睡,她端詳著車里的動靜,并且寫到:“看啊,滿車紅塵中人,齊齊向右,張望尼山/他們終將相忘于江湖/各自回到各自的土屋/他們沒有尼山可供尋訪/他們此生的落寞,圣人也無法排解”(《過尼山》)。當這些懷揣頑固長愁的旅人在某日讀到安琪的這些詩句,想必會回憶起那日的殘陽,想必會慶幸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安琪理解他們的思緒,想必會感激她點破了一車人所心照不宣而又不能說出的秘密。
而由于詩神的大能,安琪也是一個“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有些詩句就在那里,就在她的心里,她必須將其寫出:“如果我不寫出泰山,我必將被泰山沉沉壓死/必死于對曾經游過泰山而一字無成的回憶/必死于困惑、焦慮,和羞愧/必死于杜甫望岳之后收回目光的一瞥,如此冷淡而不屑。”(《憶泰山》)這成為了走出生命低谷的2012年之后安琪的唯一焦慮,所以,安琪的想要開一家“詩歌診所”,“我相信當我坐診詩歌診所,我的詩將源源不斷/就像我相信,每一個醫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美學診所》)這焦慮的源泉正在于安琪對讀者、對世界、對詩歌的溫暖與同情。
作為一個能將自己的過往變成審美資源的詩人,安琪本不該有這樣一問:“當我的生活步入正軌而我又已經不再如年輕時那般躁動不安時,寫作已追不到我的動蕩和漂泊(動蕩和漂泊事實也意味著靈魂的強烈起伏和多種復雜情緒交集的可能),此時,寫作要如何展開?”因為她已經知道該如何去做——坐在“詩歌診所”里,寫下去,按照心里的聲音就那樣繼續寫下去。
2018·《臥夫詩選》·禮魂者安琪
他的名字叫張輝,或者臥夫,其實這些并不重要,當他決定赤身裸體平躺在懷柔的荒山上,在剛剛經過谷雨的乍暖還寒中,在炎熱的夏季來臨之前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名字什么的已經不再重要。這是一次精神領域中的凌遲,行刑的劊子手是臥夫,被執行的犯人也是臥夫。高蹈于造物之上的臥夫對囚禁于肉體之內的臥夫深惡痛絕,囚禁于肉體之內的臥夫也對囚禁于肉體之內的臥夫深惡痛絕,于是,凌遲開始了。這場凌遲被偉大的精神與詩意所加持,它們就是監斬官,有無數次,臥夫能夠逃走,然而臥夫對臥夫說不行,臥夫的強力意志拒絕了臥夫的求生欲,臥夫對詩歌的愛拒絕了臥夫對此岸世界的留戀,于是一切結束了,于是一切開始了。當數日之后,懷柔的那位老鄉發現了一具空空的軀殼,其實他所發現的是一首詩,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人知道這首詩作者的名字,無論是張輝或臥夫。
在臥夫的靈魂得到完全自由的同時,人世間,有一個人正在幫臥夫清理他留在這世界上的遺產,這個禮魂者就是安琪。替逝者整理文字是一件累活,也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而這對于詩人而言尤其如此。安琪和臥夫一樣,傾心于海子及其詩作,安琪向往著海子神諭一般的“大詩”,而臥夫則慷慨解囊,出資為海子修葺陵墓。當臥夫步海子的后塵棄人間而去之后,安琪勇敢地踏入了臥夫的世界,邁進死亡的陰影,傾聽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私語,并如實地將其記錄在紙面上,最后將這原本要交還給造物的財富硬生生地留在了人間。
于是,我看到臥夫復活了,和春天里的十個海子一起。
2018·《第三說》(總第九期)·組織者安琪
我有一個習慣,每每看書,總會先看第一頁,然后跳過其中所有,直接看最后一頁。當我翻到《第三說》(總第九期)最后一頁的時候,我看到了九行令人心酸的文字,那是關于本書的眾籌記錄,具體到每一個出資者的名姓和他們的出資金額,我執意將其算作是詩,是這詩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由于沒有親臨詩歌現場,我并不知道“第三說詩群”的理論主張,也并不知道在追尋心中詩歌的過程中,他們走得有多么的艱難,但是從這一串串數字中我看到了一群為了理想而盡心盡力的可愛的人們,而這群人中,安琪顯然是那名組織者之一。
在《第三說》(總第九期)里,安琪向關注她的人們展示了其強大的組織能力與優秀的審美品味。安琪評詩有一種能力,她能夠用最簡潔的文字點破一個詩人的特點,她稱朱佳發的詩“氣足、勁大”,她說劉歌的語言是“原生態的日常口語,粗礪,有時有點磕碰,但好像也正好”,看似平實的文字卻又千金不易一字的分量,這正是一個詩群中的靈魂人物所應具備的素養。同時,以詩群的名義,安琪還站在當下詩歌整體發展的大視野下關照每一位詩人的創作,并對其提出可行性的建議和意見。她對康城說:“不用一意地往陌生化語言向度使勁”;她告誡年輕的林程娜“在使用結論式的句子時也得注意細節的支撐”;她鼓勵年輕的詩人們“青春、勇氣、激情、熱血、自由……一切筑就夢想的東西,都是面包”;同時她也與詩風成熟的辛泊平商榷,認為他在“寫作穩健”、“語言成熟”的背后“隱藏著某種問題”;甚至,安琪還曾經還勸誡詩人落地說:“落地你過于老成了,你還未到解甲歸田的時候”;而關于“第三說”詩群,安琪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句與句之間跳躍很大,不易解讀,這是第三說詩群最初的語言追求,現在我希望我們在前期語言實驗的基礎上寫出經得起逐句分析并有話可說的詩。”安琪評詩確有其過人之處,而安琪組織詩群也確有大將之風。
而作為組織者的安琪也重新印證了一個在女性主義者安琪那里就已經被證明了的問題:安琪就是安琪,她誰也不屬于,她只屬于她自己,她是有著獨當一面能力的強者。
2019·《北漂詩篇》(2018卷)·悲憫者安琪
正如印在《北漂詩篇》(2018卷)封面最頂端的那行文字所云,這本厚厚的詩選是“北漂一族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圖”。詩人是自我的,也是社會的,一個詩人當然要有自己的精神高地,但首先,他必須俯下身來,用悲憫的目光注視社會以及艱難爬行于社會表層的螞蟻一般的蕓蕓眾生。
而安琪本人也是“北漂詩人”中的一員,雖然北京重鑄了安琪,并將其生命中的種種可能性激發出來,但是稍帶閩南口音的普通話在京腔京調中始終帶有較高的區分度。安琪在北京,但是她在而不屬于,她是漳州與北京之間的結點,她始終是個異鄉人,而她堅持做一個異鄉人,無論是在漳州還是北京。北京太大了,人來人往,你進我出,但是總得有人守在這里,記錄下這些來來往往的靈魂。安琪是悲憫的,為了讓這些轉瞬即逝的身影停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她以筆為槳,和師力斌共同撐起了一只孤絕的小舟。雖然城市的洪流看起來在轉瞬之間就能將其吞沒,但是以詩的名義,他們必將不朽。
《北漂詩篇》是一部悲憫之書,讀者讀這本書必須屏氣凝神,一個不小心,作者和編者的淚水就會從詩行中流淌出來。
2019·《人間書話》·播種者安琪
2019年,安琪的一本《人間書話》引起了眾人的關注。雖然安琪沒有明言,但是讀過這本書的人都知道她的野心很大,百年之前王國維有《人間詞話》傳世,現如今安琪以《人間書話》一名出版新作,大有與王國維一較高下的意思。
雖然自古有云:“文無第一”,但是公允地說,安琪這本書確實是足可自矜的。在《人間書話》中,我讀出了當年李健吾所心儀的“印象式批評”的味道。正如邱華棟所言,《人間書話》中,安琪的閱讀是一種“帶著作者體溫和氣息的閱讀”。這是真正讀進去書的人寫下的隨筆,字里行間有著自己的判斷。
安琪讀書不論雅俗,甚至一些暢銷書也在她的書單里,例如《趕尸:不僅僅是傳說》,那些自命不凡的所謂“讀書人”一般都不屑去讀,即使讀了,并且覺得它好,也一定不好意思把這本書明目張膽地寫進自己的閱讀史中。有關讀書,安琪像是一個播種者,無論是菽麻稻麥,只要是種子,她就播撒在土地中,在她眼里,每一株雜草也有它的價值,就看路過的你識不識貨了。
2020·安琪·第九副面孔
行文至此,己亥豬年已經臨近尾聲,在準備年夜飯的人間煙火和喧鬧的喜慶氣氛中,我見到了安琪的八副面孔,她們鮮活、生動而令人印象深刻。在庚子年到來的路上,我看到了另一個安琪,雖然我無法準確地形容她的容貌,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個嶄新的安琪,是一個令人期待的安琪。
2020-1-24己亥至庚子
海口——鄭州——淄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