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照亮小綠葉
——紀念作家浩然誕辰91周年
作者:楊遠新
浩然(左)指導楊遠新修改《為祖國添一絲綠》1985年4月1日于如東
我原想等到今年三月回國以后,配上相關圖片,再尋求此文發表。但是,天不遂人意,至到今天,受疫情影響從蒙特利爾直飛北京的航班,尚未看到恢復的跡象,再加俄烏軍事沖突不斷被拱火升級,我回國的日子似乎遙遙無期。而這篇文章,則不能再壓著不與讀者見面了。因為文中記述的《艷陽天》作家浩然與《小綠葉》作者、讀者之間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感人事跡,就像千條江,如同萬座湖,恰似數不清的小溪,匯聚起來就像浩瀚無垠、奔騰不息的大海,即將到了沖決海岸,向天地四周漫溢的邊緣。
一、夜訪掘港小學
那是1985年3月25日,也就是浩然老師53歲生日那天,按照中國作協“春江筆會”的安排,他率領我從南通市出發,走進黃海之濱的如東縣,采訪該縣開發萬畝海涂,建設美麗鄉村的事跡。
3月31日,緊張的采訪了一天,吃過晚飯,他對我的作品《為祖國添一絲綠》提出指導性的意見之后,對我說:“以我過往新到一個地方采訪的經驗,到外面隨便轉一轉,往往能得到更多鮮活生動的素材。”
于是,他領著我,經由如東縣烈士陵園時,看見一旁的掘港小學掩映在綠樹叢中,便走了過去,一條清悠悠的小河從學校門前流過,校園里,幢幢古色古香的教室,兩棟一排,像列著整齊的隊伍,掩映在銀杏梧桐、青松寒梅之中,門前屋后,不是設計精巧、鮮花吐艷、蜂飛鳥語的花壇,就是構圖大方、噴綠吐翠、茁壯向上的苗圃。無論是從教室通向操場,延進宿舍,還是教室連著教室的地方,都塑有一座座典雅別致的圓洞門,門楣上分別刻有遒勁有力、灑脫大方的“梧園”、“梅園”、“松園”、“竹園”、“憩園”等字樣。操場,平坦開闊;教室,窗明幾凈。如東縣烈士陵園與學校僅一墻之隔,如塔的松柏樹,入云的烈士塔,既給這座學校增姿添色,又加深了內在的涵義。
如東縣掘港小學
浩然贊嘆:“我幾乎走遍全國的每一個角落,看到這么優美的農村小學,還是第一次。即便是北京、上海、天津那些大城市里也找不出。這簡直是一幅優美的畫,一首浪漫的詩呀!”
他又說:“我對每一個熱愛本職工作的教師都很敬重。他們是杰出的畫家,為每一個學生描繪出最新最美的前程。”
我們在這里流連忘返。忽然間,只覺眼前一派通亮。面前的一間教室開了電燈。我這才注意到那一輪暖融融的太陽已經悄悄隱入黃海。我們走近這間開燈的教室,座位上是空的,一張張課桌整齊而有生氣地排列在那里,似乎有一股股熱浪迎面撲來。只見講臺前站著一個留齊耳短發的姑娘,正面朝黑板,用粉筆刷刷地寫下:“精彩的馬戲”、“開發海涂”等大字。我們忍不住脫口贊嘆:“寫得真漂亮。”
聲音驚動了她。她回過頭來,撲閃兩只黑寶石般的眼睛,圓圓的臉蛋上像掛著兩朵早晨的紅霞,抿嘴笑笑,低下了頭。
我們走上前去,主動地招呼:“別人都休息了,你還在忙呀!”
她靦腆地一笑,浮現出一對深深的酒窩,仿佛蕩漾著無盡的清甜。她咬著紅潤的嘴唇,低聲說:“我從南通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這里來不久,業務不熟,要多下工夫呀!”
說著,她那微微隆起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青春的活力在那里奔騰,跳躍。
掘港小學教師吳彩虹
她陪伴著我們,參觀她的教室。我伸手在課桌上抹了一把,抬起手,掌心干凈無塵。我注視地上,無論是課桌下,還是墻角里,看不到一片紙屑;屋頂、墻壁,沒有半絲蛛網。
時間已晚,道道光柱,從教室、從宿舍、從辦公室射向蒼穹,整座校園卻又是那樣的寧靜,連一根頭發落地的聲音幾乎都能聽見。我們生怕擾亂這里的寧靜,向年輕貌美的女教師告別,輕手輕腳地朝校園外走去。她送我們到校門口,直至分手時,她都沒有問我們從哪里來,也沒有問我們往哪里去。
走出校門不遠,浩然突然回過頭,望著一道道射向天空的光柱,望著夜幕下如黛的校園,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遠新你還記得縣委陸書記介紹開發黃海灘涂,使灘涂變黃金的情況時,贊美掘港小學的一席話嗎?”
不等我回答,他接著說:“開發黃海灘涂是全縣每一個人的奮斗目標,也成了教師培養好學生,學生搞好學習的動力。尤為突出的是掘港小學……”
他停頓下來,目光注視著校園,又說:“我覺得眼前這座校園,是一座藏金儲銀的寶庫,值得我們去開掘,去采擷。”
二、要我弄虛作假,堅決不干
1985年4月1日夜晚,天空星光朦朧,地上蛙聲隱約,我和浩然正欲外去散步,突然,有兩位年輕女子來訪。其中一位就是先天晚上在掘港小學,見到的那位貌美女教師。她紅著臉,帶有幾分羞澀地自我介紹道:“我叫吳彩虹。昨天冷淡你們了,真的對不起。”她又指著身邊那位年紀比她稍長的標致女子介紹:“她是我師傅,是全省少先隊優秀輔導員、全省優秀班主任教師,名叫蔡萍。”
蔡萍打斷她的話,快人快語地說:“看了電視才知道,是寫《艷陽天》《金光大道》的大作家到了我們學校。今天,全校的人都在興奮地講這個事。大家都感到很幸福,很自豪。所以,吳校長委派我和小吳先來打個前站,要恭請浩然老師到我們學校給全校師生發表講話。”
浩然一邊請她倆落座,一邊笑呵呵地說:“要我發表講話那可不行。我頂多只能和老師們見見面。”
蔡萍說:“全校教師和孩子們都十分歡迎你呢!”
掘港小學教師蔡萍
浩然說:“孩子們對我并不了解。要通過多方解釋才知道還有這么個人。現在是霍元甲、陳真的天下。我要是有一身武功,能教孩子們舞棍弄棒,那可能會受到歡迎。”
他稍作停頓,以商量的口氣說:“我看這樣吧!先不急,等一等,我再去講,一是等我身體恢復了,我就去你們學校講講自己的創作體會吧。我到南通的第一天就感冒了,一直不見好,身子始終不舒服,但也不發燒。隨著天氣好轉,我的感冒應該就要好了。二是等更多地熟悉了這里的生活,我和金振林、楊遠新,都還想在這兒多留一段時間,多交幾個朋友,多了解這里的風土人情,那樣和孩子們對話就會有更多共同的語言。”
蔡萍與吳彩虹相互對視了一眼,那意思是覺得浩然所講的合情合理,便不再勉強。她倆轉換話題,要求浩然指導她們如何搞好文學創作。
浩然微笑著說:“搞文學需要有一種氣氛,什么地方搞什么的人多,就會出現一大批。北京因為有詩人,就出現一批寫詩的。通縣活躍在文壇上的劉紹棠、叢維熙、李希凡,我一個。僅一個縣,可以找出30個出過書的人。神秘感是一種阻礙。因為大家相互影響,覺得你有那個條件,我也有這個條件,甚至還要好,你能干的,我也能干。這樣神秘感就不存在了。”
蔡萍、吳彩虹追問《艷陽天》的創作經過。
浩然說:“我寫《艷陽天》之前,沒有一篇作品是在太陽底下寫出來的,全是晚上寫的。你寫小說,人家就講呀,同一個單位,別的記者下去了,你不下去,人家也有話說。在《紅旗》雜志做編輯了,我白天才有點時間寫。一人一個大辦公室,我和關鋒輪流上班半天。那一年我寫了一百個短篇。無論在哪里,我寫作的地方必須是干干凈凈的,不然我干不了。我一般是晚上起草,中午修改。一到晚上,我和妻子分工,各自照看一個小孩,先給小孩洗手洗腳,哄著入睡后,趕快去寫。孩子喜歡尿床,等到我寫了去端尿,已經尿在床上了。你們當教師的搞文學創作對教育也有促進。許多教育家,也是文學家。學校領導要支持,老師也應該為學校著想。你們縣成立了文聯,會好一些。100萬人的大縣,應該成立文聯。有了文聯,全縣作者就有了歸宿感。”
蔡萍和吳彩虹都說讀過他的《大肚子蟈蟈》等許多兒童文學作品,要求他介紹這方面的創作經驗。
浩然笑著說:“沒有經驗,只有教訓。我們現在寫的兒童文學,不是給小孩子看的,是給大人看的。我當爺爺了,準備寫一組幼兒文學給孫子們看。目前搞文學的同志都有一種困惑,書都訂不出去。我的《浩然文集》第二集的訂數還不到一萬冊,書店不訂,你毫無辦法。書店負責訂書的人一看是什么傳奇、大俠、武打,他才肯訂。我的《浩然文集》共10卷,我的《浩然選集》共4卷,兩種訂數都不是很理想。因為出了書賣不出去,導致有些搞文學的人也改行了。這不是好現象。”
他望著窗外,繼續說:“我這次寫一篇關于海涂開發英雄張松林的作品,僅幾千字的篇幅,花了我很大的精力呀!僅僅下去采訪就是四次。南通電視臺的兩個記者來拍我下鄉體驗生活的鏡頭,要在如東縣城附近找個地方,拍幾個鏡頭。我不同意,我這次采訪的是黃海邊的張松林,縣城近郊我沒有去,要我弄虛作假,堅決不干。不說現在,過后想起來我都受不了。由于我的堅持,他們才同意到張松林那兒去拍。這才算有點意思。大的方面我是從不讓步,從不妥協的,至于雞毛蒜皮的事我從不計較。什么武打,傳奇,什么意識流,這些路子我不能走。趕形勢的作品,我也不想寫了。如果要趕形勢,我也會的呀!把蕭長春、高大泉寫成左的產物,把彎彎繞寫成英雄人物。這樣我也可以得獎。但我不能那樣干呀!我也頂多還能干七八年。干再長時間不現實了。60多歲了寫長篇,根本受不了啦!巴金、茅盾先生,他們的長篇都是什么時候弄出來的呀?!年紀輕,身體好,腦子靈,才能寫長篇。你們學校組織學生開發海涂的資料我看了,你們要好好保存,將來大有作用。我搞創作,還是側重挖掘五六十年代那段生活,那是多么寶貴呀!霍元甲呀,陳真呀,占了學生不少時間。這種現狀不是某一個文藝家、教育家能改變得了的。”
三、綠色是世界的靈魂
蔡萍、吳彩虹剛走,如東縣掘港小學《小綠葉》文學社總編、33歲的青年教師何劍明來訪,他請求浩然為他主編的校辦小報《小綠葉》題詞。
浩然爽快應允,并立即揮毫題寫:
綠色是春天的使者;綠色是生命的搖籃;綠色是人類的希望;綠色是世界的靈魂……祝福你,組成綠色一切的一片一片的小綠葉!
題贈如東縣掘港小學校小綠葉文學社
浩然
1985年4月1日如東
何劍明表示:如東縣掘港小學要為他舉行歡迎儀式。
浩然堅決反對:“那絕對不行。那會令孩子們反感,給孩子們留下壞印象。只召開小型座談會,面對面地交流,氣氛親切輕松,那才會收到好的效果。”
接下來,浩然對何劍明在教學之余,既堅持從事業余創作,又花大量的精力辦好《小綠葉》報,培養小作者的行為,給予高度贊揚,鼓勵他堅持數年,必有收獲。
他強調:“無論任何時候,無論任何人,要想當作家,必須首先具備做個好人的資格。要不然的話,你是個品質很壞的人,怎么能寫出優秀作品呢?俗話說文如其人,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邊聽邊記,每個字都觸動我的心。
浩然說:“1981年,就是我女兒春水結婚的那一年,我從大堆來信來稿中,發現有一封鹽城來的信很特別,寫信人姓孫,是一個身體有傷殘的青年。他希望我向他所在地的領導呼吁一下,對他的業余創作給予支持。我給鹽城文化館的同志寫了信,請他們支持這個青年。文化館的館長和一個干部去了他家,鼓勵他,支持他。他又給我寫了信,我又給他寄了兩本雜志。正在這個時候,出事兒了,這個村有一個孤老頭死了,懷疑是這個小伙子殺死的,把他抓起來了。文化館的姓陳的同志馬上想到我的信還在他手上,趕緊去把信取來了。姓孫的青年承認了是他殺了那老頭。我很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后來得知,公安局作出的結論他是謀財害命。像這樣的人,怎么能寫出好作品呢?怎么能配得上作家這個稱號呢?”
說到這里,他陷入了沉思。
過了片刻,他又說:“大豐縣有個業余作者,是教師,業余創作二十多年,沒有發表一個字,但平時表現很優秀。我幫助他在《莊稼人》發表了第一篇,才200來字,對他鼓勵很大,接下去他發表了一篇又一篇,而且質量一篇比一篇好。”
浩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通縣有個小青年,關在家里寫長篇,他爸爸是我過去的老熟人,想通過我幫幫他。我在寫長篇,步行二十里,到了他家里,我一看,不行,勸他到鄉下的老家去寫。果然,半年以后見了成效,在《北京日報》農村版發了小說,得了獎。后來,我去濟東采訪回來,特地去看了他。他有心臟病,是個書呆子。我們去了,他仍然寫個不停,不知道給客人倒水。現在他專門寫小小說,寫了一百多篇,質量特別好,我向《北京文學》推薦了一組共14篇,我給每一篇都寫了點評文章。可直到現在,那14篇稿子還沒有發出來。這個編輯編印福爾摩斯去了,這個作者的字寫得好極了,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美觀大方。他是平谷縣東皋鄉趙家塢村的人。”
四、給小朋友們寫的東西,越要講究質量
1985年4月3日,天氣晴好。一早,浩然把《題贈小綠葉文學社》一文拿給我看,說:“遠新你看內容行不行?”
我雙手接過,仔細看了看說:“你前天晚上不是已經給小綠葉文學社題寫過了嗎?怎么又費這么大功夫重寫?”
他說:“對前天寫的我不滿意。越是給小朋友們寫的東西,越要認真,越要講究質量。辦事不認真就不是我。對小朋友不真誠就不是我。你給我挑挑刺吧!”
我手捧散發著墨汁清香的文稿,認真拜讀。
題贈小綠葉文學社
綠色是春天的使者;綠色是生命的搖籃;綠色是人類的希望;綠色是世界的靈魂……
沒有綠色,就沒有萬紫千紅的春天,就沒有歡騰跳躍的生命,人類也難以繁衍下去,世界將會死亡……
偉大,神圣的綠色,可親可敬的綠色,是由一片又一片的,普普通通的小綠葉們團結組合而成的。
天底下的小綠葉眾多得無法計其數;無其數的小綠葉各自獨具特點,找不到完全一模一樣的兩片。這如同我們祖國需要各種各樣,各行各業的人才一樣:需要教育家、科學家、作家、詩人、醫生、司機、理發師、售貨員,以及為社會主義建設而辛勤勞動的工人、農民、牧民、漁夫等等,等等。
從事各種職業的人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缺少哪一種行業接班的后繼者,都會使美滿的社會結構變得殘破而畸形。那結果是極為可怕的!
我們要愛各種各樣的小綠葉,愛各種各樣的社會職業:只要他對春天,對生命,對人類,對世界有益而無害,就要給予真摯的,深切的愛。
小朋友們,都來作一片美化春天的小綠葉吧!都來做一片可以調節氣候,阻擋風沙,可以喂牛羊,飼鴨兔,可以燃燒發熱,成為灰燼而后肥田的小綠葉吧!都來作一片鼓舞人心,活躍世界的小綠葉吧!
祝福你,構成綠色一切的一片一片的小綠葉!
浩然
1985年4月1日于如東縣
下午1時40分,我午休后起床,浩然開門來到我房子里,拿著《題贈小綠葉文學社》的稿子,說:
“你看,險些弄錯了幾個地方。在小朋友們眼里我是權威,那影響多不好。”
他指著我抄在筆記本上的這篇文章,要我把那幾處改正過來,我不禁臉紅了。我抄的時候為什么沒有發現呢?
他走回自己房子里。我聽見他感慨地說:“為了這件事,花了我多少時間啊!”
我想:是啊!他昨晚熬了一夜寫成,今天連中午都沒有休息,還在仔細推敲斟酌。與他比較,我相差十萬八千里。難怪他能寫出《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那樣的大作品。我暗下決心,各方面都要以他為榜樣,盡快提高自己。我也暗暗感謝“春江筆會”主持人、《小溪流》創始人金振林給我提供了向浩然跟班學習的絕佳機會。
五、人的一生要為時代的前進做點貢獻
1985年4月3日,晴空萬里。下午,浩然與掘港小學數百名教師員工和學生座談。他先要大家提問,然后他逐一回答。最后,他應大家的強烈要求,介紹了自己的創作體會。
掘港小學的少先隊員們
他說:“我的父親是個破產的農民,災害把他逼到開灤煤礦當窖化子。有一個開灤小學,是工頭的子女才能上學。還有一個教育館,收容窮人家的孩子入學。多大的面積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三十多年以后,我去看,地震以后還沒有倒,操場是黑土,人也是黑的。我八九歲,沒看到有誰穿過一雙白襪子,因為一穿就是黑的。念了三年書,我母親把我帶到寶坻縣,這是我的外祖母家,與薊縣一河之隔。這時我父親死了,不久我母親也死了。我自己挑起了生活的擔子,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
浩然深情地說:“我要告訴同學們的是,我不是僅憑這三年半小學當作家的,我后來發奮自學補上了作家應有的知識。你們靠近烈士陵園,不應只當作一個風景,應當學習烈士精神。烈士們為了今天的生活,流盡了鮮血,才換來今天的環境。小朋友們都應該成為一個誠實的人,熱情的人,有理想的人,有本事的人。什么是誠實呢?就是誠誠懇懇的為人,扎扎實實的做事。什么是熱情呢?熱情就是會愛會恨,愛好人好事,恨壞人壞事,愛父母,愛兄弟姐妹,愛老師,愛大自然,愛一草一木,不欺壓人,這就是我認為的熱情。理想,就是生活的目標,長大了做什么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為時代的前進做點貢獻,為人類留下一點東西。起碼要當一個有益他人,而無害他人的人。”
他見大家認真地記錄,便有意放緩了語速。
“什么是本事?就是知識。書本的知識,實踐的知識,就是保證要有實現理想的能力。我希望小朋友們做這樣的人。前天校長和幾位老師到我那兒去,要我給小綠葉文學社題寫幾個字,盡管我不會寫字,我還是題了幾個字,但沒有盡意,便在原來的幾句話上做了注解。老師是站在講臺上憑口才,向學生進行教育的,我是躲在角落里憑文學,向小朋友進行教育的。”
說到這里,他往前移了移身子,完全是一幅傾心交談的模樣。他說:“同學們愛好文學,團結在小綠葉文學社周圍開展活動。這樣很好。我作為長輩,感到很高興。我喜歡‘小綠葉’文學社這個名字。我給小綠葉題寫的幾句話,是我對人生的理解。作為我對你們的希望。我們的時代,需要大量的詩人、文學家。建設社會需要兩個輪子,物質財富,精神財富。無論缺少了哪一只輪子,即使是平板車也會停止前進。物質財富的創造者,是工人、農民。精神財富的創造者是同學們想當的文學家,包括在座的老師。隨著時代的前進,物質和精神的創造者會合二為一。所以,我希望同學們將來無論從事哪行職業,都能當上文學家。那么,應具備什么條件呢?”
說到這里,他滿臉紅潤,兩眼放亮,情緒顯得很激動。他掰著手指頭說:“第一,希望同學們從小就要關心國家大事,具有一定的政治頭腦。為什么呢?只有一定的政治理論、政治思想,才有認識生活的武器和能力。社會生活經作家的大腦反映,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表現出來。要搞好文學,沒有革命理論是不行的。世界上有反動的作家,有進步的作家,但沒有一個糊涂蟲、傻瓜蛋會成為作家。一個不知什么是丑,什么是美的人,怎么也不會成名成家的。同學們還小,我只能說到這種程度。”
他看了看少先隊員們,接著說:“第二,從小就要接觸社會生活。楊遠新同志聽到你們開發海涂取得很大成績,便跑到這里作深入的了解,被無數的先進事跡感動了,非寫出作品予以宣揚不可。這就是社會生活。你們家與姑家,姨家,與左鄰右舍地接觸,這就是社會生活。用政治理論化解,認識,漸漸積累起來。一個作家的童年生活是他創作一生中取之不盡的寶庫。即使我跑到了你們這里,我還是動用童年的生活,補充我的作品。”
他稍作停頓,又接著說:“第三,從小就要注意文學方面的修養。多看點書,多聽點民間故事,要看看地方的戲,因為它們是我們民族的文化流傳到今天。你們將來要當作家,就要了解中國自己的文化,再看外國的。你們小綠葉文學社的同學看電影,與一般觀眾不同。不要看《霍元甲》,那是不真實的東西。那是香港哄外國人的。不要只看熱鬧,要思索。這樣才能具備文學修養。”
會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浩然說:“第四,從小要豐富自己的語言,文學實際上是語言學。通過自己的語言,向人們表達自己的人生觀,表達自己要對人們說的話。語言來自兩方面,一種是從書本上,這是流。一種是源,就是從父母,從外婆,從祖母的語言中學。外婆是工人,就有工人的語言。外婆是農民,就有農民的語言。不僅要學,而且要用。用在作文里面。文學是語言的創造。從書本上來,從群眾中來,還要根據自己作品的需要,變成自己的語言。語言豐富,才能成為有前途的作家。有些作家是從書本到書本。這是沒有前途的。也是不會受到人民大眾歡迎的。”
又是一陣掌聲響起。
浩然說:“第五,同學們愛好文學,愛好與理想的實現,是有一定距離的。同學們長大了,理想也可能會改變。不管做什么職業,有語文知識,有寫作水平,都是有益的。任何人都離不開文字,譬如說:你想當一個教育家,光講還不行,還要用文字表達。沒有文字表達,只能是一個匠人。還要學外文。同學們或發現自己沒有當作家的基礎了,就不愛文學了。想當作家,就偏科,歷史、地理、數理化都不學了。這是不行的。一個作家,必須具備各方面的知識。不然,會變成畸形發展的人。我希望小綠葉永遠的綠下去。有這么好的環境,有這么好的老師哺育你們,你們中間一定會出現作家,詩人。只要我不死,我在北京迎接你們。希望在那里相逢。在我家給你們做拿手的飯,給你們包餃子。”
講到這里,他停下來,將目光投向教師方陣,然后接著說:“前面的話我是對同學們講的。這里,我還要對老師們講幾句心里話,我們是同行,都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搞教育責任重大。總說新舊交替,說實在話,現在才是真正的新舊交替。老師很難當,作家也很難當。我的寫作,不是為了當作家才寫作的。我是十七歲搞寫作,十四歲搞革命才開始看《冀東日報》,那時根本不看文章前面或后面的三個字,不知道文章是人寫的,以為天生就有的。當我做青年工作了,要給報社寫文章,才知道的。我是為了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宣傳黨的思想,才當作家的。我是用筆做教育工作的。不管人們怎么講,我是這樣看。把政治代替藝術也好,把藝術代替了政治也好,對立起來也好。不能因為過去有過失,就否定文學的教育作用。我和搞教育工作的同志,都是希望人們接受這個觀點。即使是山高,花美,河長,也是為了讓人們接受你的觀點。日本有一個很反動的女作家,跟我辯論起來了,她認為文學不是為了宣傳,我說不可能,只要拿起筆來寫,就有自己宣傳的觀點。她馬上指著墻上的長城畫,說這里是宣傳什么?我說是為了宣傳熱愛祖國山河的思想。我希望大家認真對待教學這一神圣工作。我寫作是認真的。哪怕是到你們掘港小學來,我也認真準備。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寫了四百萬字,沒有分文稿費,我也寫。一提寫作的人,就是名利,我不承認。我第一次拿到了四毛錢稿費,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說名利思想,我是到了文藝界才有的。”
老師們聽得連連點頭。
浩然說:“搞教育的同志,與搞文學的,都是為了宣傳,過去,在江浙一帶,葉圣陶先生,魯迅先生,都是搞教育的。許杰同志的小說也是寫得很好的。他們都是搞教育出身的。文學與教育是不能分開的。我的女兒是做教育工作的,這是我幫她選擇的。我的女兒個子高,一米七幾,我的兒子都是一米八幾,四條大漢。女同志不外乎三項工作:文藝,教育,醫務。你們搞好教育的同時,為孩子們寫點作品,你們熟悉孩子們的生活,寫起來生動。給孩子們寫,寫孩子們,也會促進教師們對孩子的了解。我希望老師們根據自己的可能給孩子們寫點作品。我的女兒下鄉插隊以后,參加高考,離本科錄取線差三分,我讓她讀了師范戴帽的,畢業了教初中,每天有很多學生作業要批改呀!但要說擠出一點時間搞文學,作為業余愛好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天擠出一小時,一個星期就是一天的工作日。”
他面對教師和學生,語重心長地說:“我給同學們談的那一些,可能有很多不對的東西。但都是我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我不了解孩子們的接受能力。我希望把我所講的,去粗取精,作為有用的東西。我今天特地刮刮臉,精神一些。讓孩子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應該來,我如果不來做點工作的話,就不算一個真正的作家。是一個名利追逐者。我希望對孩子們起點鼓勵作用。我不來,我會不安的。前兩天啟東縣成立文聯,要我去,我當時正是結穗的時候,我怕打斷,我沒有去。那么多作者希望見到我,我卻沒有去,心里很難受的。”
最后,他懇切地說:“我希望老師們把我說的這些話,真正輸送到同學們腦子里去,起到好的作用。”
吳校長站起身,對大家說:“聽了浩然老師的講話,我感觸頗深。他為我們的小綠葉文學社做了很多的工作,對小綠葉的每一個小作者提出了無限的希望。這使得我自然聯想到了賀知章的一首詩,我想大家也都想到了這首詩,現在就讓我們一起來朗讀,借以表達我們對浩然老師的感激之情。”
她一個手勢,全體齊刷刷地起立,共同大聲朗誦: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頓時,會議室里響起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浩然與楊遠新合影由作家、浩然之子梁秋川先生提供)
1985年3月31日至4月6日記于如東縣第二招待所5棟302室
2018年2月2日至3月3日整理于長沙.北京
2023年3月16日定稿于加拿大蒙特利爾18195號
本文作者楊遠新近照
【作者簡介】: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18卷本880萬字《楊遠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紅顏貪官》《驚天牛案》《百變神探》,以及與楊一萌、陳雙娥合著的《春柳湖》(全四部)。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湖南首屆文藝創作獎、湖南首屆兒童文學獎等。散文《我的祖母》被編入大學教材。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