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哀悼詩人王向峰先生

 

　　天津優秀詩人代表之一、天津市圖書館民國文獻研究室研究館員王向峰先生，因病醫治無效，于2023年5月17日上午7點15分在天津逝世，享年66歲。

 

　　王向峰，1957年生于天津，天津師范大學在職研究生畢業，就職于天津圖書館民國文獻研究室，從事民國文史研究四十余年。1978年與友人創辦改革開放以來天津第一個同人文學刊物《新覺悟》并發表詩作，同時把《今天》《星星畫會》《四月影會》等民辦文藝刊物引進天津學界，影響廣泛，由此開始詩歌及藝術創作。80年代起在《詩刊》《天津文學》《詩選刊》《詩人報》《葵》《詩現場》《詩書畫》《天津詩人》《詩潮》《山東文學》和臺灣《創世紀》等刊物上發表詩作和評論。創作編印水墨畫集《旁觀》;創作泥塑“生存者系列”;創作銅雕“都市人系列”，著有詩集《死港與天界》《王向峰詩鈔》《三葉蟲》(合集)及《水墨畫集》等多部。

 

　　王向峰先生的離世是天津文學藝術界的巨大損失，也是我們研究會的巨大損失，使我們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我們將永遠記住這樣一位優秀的詩人、學者，并以他為榜樣，熱心于漢語新詩事業，為漢語新詩的繁榮發展作出貢獻。

 

　　王向峰先生千古!

　　特此訃告

 

天津市魯藜研究會

2023年5月17日

 

王向峰作品選

 

祭曹操

 

孟德先生

這樣叫你

因為你是個英雄

我不是  我們不是

如今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你的同類

 

曹大爺

這樣叫你

因為你偏頭痛

我也偏頭痛

你喝華佗的湯藥

而我只好挨著

人類的半邊臉已無藥可醫

 

曹丞相

這樣叫你

因為你志存高遠

不像劉備只靠諸葛亮的小算盤

做些不磊落的事

我寧可在你帳下當走卒

也不愿為劉皇叔做將軍

 

曹詩人

我這樣叫你

因為你“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吟出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你是在馬背上

營寨里寫詩

而我們只是飯后茶余在紙上

謅些無關緊要的廢話

 

曹操老叟

這樣叫你

因為你死了兩千年

不能再從床上翻下來

一刀把我砍了

像你砍過的侍從

如果可能我想和你論論劍

看看自己的血是還不是紅的

我們這些人的血

還是不是紅的

 

曹操行者

怎么喊你也聽不見

假如當初你歸隱山林

剃度為僧

我也一定去找你

放下一切去找你

哪怕云海茫茫

我心里明白

你已參破塵緣

立地成佛了

 

致美國鄉村歌手約翰·丹佛

 

約翰·丹佛

你的前世一定是鳥

只要空中有翅膀

你的歌就還在飛

 

在晨光中  晚霞里

你手撥吉它  迎風而立

頭發飄揚像一面旗子

 

在雨后的晴空  雪后的田野

回家的路上  紅馬奔跑

城市不再喧囂

塵世不再滴血

 

約翰·丹佛

你一定和上天有約定

關于愛的約定

《丹妮之歌》的約定

是神明給與的天澤

 

你寫下這些詞

唱完這些歌 就轉身回去

彈著吉它夢里回家

從《高高的洛基山》

到《加利福尼亞海岸》

回你的天堂

像鳥歸林中  魚兒還水

在海天相連處和衣而臥

 

這是你的宿命吧

在海市蜃樓中歸去

只把歌聲留在空中

仿佛飄浮著一種嗅覺

 

我們

在孤寂的山路上聽

在飛行的云中聽

在一無所有時聽

在絕處逢生中聽

 

約翰·丹佛

遠行他鄉的人 有福了

孤身獨坐的人 有福了

身在故鄉心靈依然漂泊的人

有福了  在枕上

心靈依然漂泊的人吶

 

比藍色更憂郁的路

充滿詩意

通往同一個世界之途

讓人執迷不悟

為此 他們稱你“桂冠詩人”

 

而我只想借你那把老吉它

讓我們一起飛

 

*1989年約翰.丹佛獨駕飛機失事墜海

 

老墻悲歌

 

一

 

猶太人的靈魂昄依在圣殿山下，

那截不長的哭墻

砌著太多的血，

太多的骨頭 低吟哀歌。

身著黑衣的烏鳥聚向樹冠，

使圣地更高，砂土變紅。

從《舊約》故事到集中營沉默的骨灰；

從《安妮日記》到拉賓之死；

從阿米亥慈悲的詩歌到流亡者的祈禱。

我看見那老人領著女孩去了伊旬園

這些后繼者

用了半生的積蓄 ，

漂洋過海來看你，

只為痛哭一場，

讓洪水洗滌，

方舟再啟

讓幸存者把心放下，

如鴿子再飛  游子回家。

朝圣之途  成了上天之路，

夢想高于翅膀。

我看見一位老人領著小女孩安妮邁上石階在逆光中去了伊旬園

而今那些依墻而立的人在訴說。

我在為墻里的人們痛著。

 

二

 

我們的老墻依在，

大鵬呢?

濟濟亡靈呢?

城磚歷歷

幾千年了豈只孟姜女哭過一回?

阿房宮的灰燼，

大澤鄉的暴雨，

崖山之役，黃海之濱，

南京之痛，長墻喋血，不乏英雄群立，

圓明園石獅的喊聲如大河向東，

兩岸又綠，

山河如故。

故事太多  ，摞著，磊著~

只有失憶的老人得以快活，

他們有福了，

象大肚彌勒開口便笑。

大河灣灣，無醉不歡

是飛蛾撲火，還是鳳凰涅盤?

是萬幸，還是死穴?

似夢非夢，

一根銀針從天而一落，

插在案上，抖動，杯子里的茶水波瀾不驚，

這是定海神針?

還是得了上上簽?

和平吉祥，

和平脆弱。

阿門!

 

這是我兒子

 

這是我兒子

這是他虎似的頭

亞當似的身子

我造了他

和上帝在第六天干的一樣

第七天

我搓搓手

在山頂坐下

看他站起來

唱著歌在大地上走

這邊是叢林

那邊是海

遺憾是有的

依著我

還要讓他長出翅膀

鳥似的在天上飛

穿行在陽光里

 

這是我兒子

這是他獅子一樣的腿腳

心和我一樣大

終有一天我躺倒了

他能替我活下去

娶妻生子

關心人世

最后

他站在我的墳前說：

“爸，我很好，

這世界很好。”

 

書卷之戀

 

月亮的背面

不是什么都沒有

鏡子之外

不是什么都沒有

窗戶之外 道路盡頭 思想的邊沿

不是什么都沒有

 

我敲打欄桿 聲音回蕩

誓言之外 鳥鳴之外

群山 大地和星空之外 

不是 什么都沒有

 

雷的回聲 

書卷 天門 神話之外

人群 都市和喧囂之外

不是什么都沒有

 

世間的恩怨 無邊之夜

靈魂相隔

伸手不見五指之處

不是什么也沒有

 

羅盤的指針 六字箴言

朗朗乾坤 甚至死亡之外

不是什么都沒有

 

孤獨的山峰

性靈之花

山林之側另有江湖 波光淋漓

空手之間 無言之際

咫尺天涯 無語之時

空了的酒杯

不是什么都沒有

 

在這無眠之夜

除了思念和祝愿

我真的 什么都沒有

 

而今

寒峰孤立

滿山秋葉 甘苦自知

除去生命之光

大道之外

的確

什么也沒有

 

山的背面

 

山的背面

沒人去過

我走在夢的邊沿

麥子熟了

麥子

 

我在走

我的手與目光一起

撫摸

山的高處

云很低

 

溪水彎過去

和我的喊聲

一起

彎過去

隨著飛鳥的影子

 

樹叢長著

在我來之前

樹叢長著

在我走之后

 

我將離開

自由在夢的邊沿

腳邊的石頭

是石頭

哪一個都老于人類

 

我在走

雁在走

太陽也在走

這一刻必定有定數

卻與我的名字

有關

我環顧四周

 

消融的雪山

 

雪山起伏  陽光撫摸

那白皚皚的  女人的肌膚

消融著  露出血巖石

像紅唇之下欲望的牙齒

艷美潔白而惡毒

 

一邊是堅硬的靜止的石頭

一邊是柔軟的流動的水

一個堅守著

一個順流而下

像一分為二的事物

在愛與恨的極至里

接近道的果核

我們摸著聽著撕裂著

 

開在山頂的雪蓮花

墜落谷底的種子的

轟鳴聲

仿佛在死亡中更生的火鳥

沉入海底

又浮出水面

魚兒似的抖動尾巴

 

抖動下一個季節

下一個燃燒的誓詞：

不死在庸碌中

就生在永恒

 

四月去了

我退出身體

像蟬退出胞衣

退出記憶

退出關于雪山的一切

 

這是把刀

這是命運的手

這是赤裸的身軀

我親看見

流血的傷口

像女人和月亮的潮汐

愛的潮汐

呼吸的潮汐

凹凸不平

 

插入肉體的不是刀子就是男人的下身

愛和恨有時是一種東西

 

那些思前顧后的人

迷失在幻相中的庸者呵

無畏的人有福了

遠離塵世的人有福了

 

這是我的手

我撫摸過你的名字

你的衣裙

你的腰身像琴

仿佛風撫過的樹梢海灘和田野

 

至今我的手上還有余溫

亦真亦幻呵

在歌聲里伏著的水蝎子

使疼痛像一根毒刺

我的喊聲是斧頭

失手在心的鮮紅中

像花蕊

像不歸的啼叫

遠遠看去

蒼翠欲滴

 

太陽在樓影中墜落

像墜入夢中的頭

暖暖的

幸福在倦意里

仿佛窗臺上的瓷花瓶

沉靜飽滿

透著光澤

沒有仇恨和罪惡像個靜物

“但愿長醉不愿醒。”

 

我們被愛和寬容自慰

脫去最后的衣衫

去施舍風中的稻草人

自己被凍得發抖

只為了求得虛名

顧不得最初的真誠

 

那時

我們年輕

肌肉中燃燒著火焰

來自太陽的抖動和耀斑

我們赤貧貪婪彼此擁有

像海水下的巖漿

像兩條舞蹈著的蛇

我說“愛著”

你說“是愛著”

我們在床上在沙發上在窗簾邊

在院子里在林中在海灘

在浴缸在泳池在夢的邊沿

看見雪山消融

 

兩個影子

 

夜深時翻著詩集

是在看另一個自己

過另一種日子

或者覺得白天的庸碌并不真實

穿衣鏡照著那人

孤傲沉靜

形似清風冷月

又抽身出來

從詩中出來

望著坐在燈下看書的這一位

陌生的很

像個俠士

一個道人

獨往往來地

穿墻而去

我揉揉眼

兩個影子重疊

又錯開各奔東西了

 

懷念

——謹以此詩獻給身世坎坷的長者王家仁先生

 

一

 

他躺著

頭發像堆枯草

就這么去了

我伸手撫摸

 

他的前額

那冰冷的  沉靜的

世界

 

我看見一條河

一座界碑

一只飄過去的空空的

鞋子

 

我的長輩

逝去的先人

手里拿著紅蠟燭

站在對岸唱歌

但聽不見聲音

讓我流淚

 

他是被遺忘的軍人

胸前別滿獎章

他是被遺忘的兒子

但一生都思念母親

 

他心思很重

額頭很窄

像一個泡在酒中的瓶塞子

雙腳再也踩不著

他的祖國

他是自己要走的

急匆匆要走

甚至來不及和我握握手

讀我為他寫的詩

 

我們活在

他剩下的日子里

看著一只表

停在天黑之前

一面鏡子

倒了  灰蒙蒙的

再也看不見月亮升起

讓我流淚

 

二

 

就說他走了吧

還是先走一步的好

 

腳下是彩云  是風

是透明的房子

還有神仙賣酒

 

他自由了

想去哪兒去哪兒

也可以到我的夢中來

說說那邊的事

坐他坐過的椅子

見見親人們

我還要對他說：

“謝謝你，

讓我誤以為今世有幸福。”

 

我要把花園種好

把葡萄摘下洗干凈

等他回來

把山山水水打掃一新

等他回來

還要在他門前的楊樹下

埋掉盅和獎章

埋掉所有的苦痛

為的是讓他無牽無掛

讓他從天上也看見

地上的花

看見陽光下還有人

念著他

 

　　王向峰，1957年出生于天津,1978年開始現代詩創作。天津市圖書館“民國文史客廳講座系列”主講人。作品散見于《詩刊》《天津詩人》《詩潮》《詩選刊》《山東文學》、臺灣《創世紀》等文學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部分詩作被譯為英語、俄語等,著有詩集《死港與天界》《王向峰詩鈔》、合集《三葉蟲》，《水墨畫集》。

 

 

深耕寫給王向峰的詩：

 

天堂只能是你歇腳的地方

 

深耕

 

給你去電話

已不能接聽

接聽的是你尚還年輕的夫人

告訴我你又高升了

從十樓升上十五樓

那里救命設備齊全

可阻止你遲緩一些步入天堂

 

其實，你從十樓飛上十五樓

就與天堂近了一步

都說天堂是個好去處

我只是擔心那里

沒有你愛喝的普洱

 

我站在自家陽臺遠眺

想望望你無奈住進的醫院

是否也應綠意盎然？

我家門外白楊高大昂揚

有鳥在枝中穿梭

風也讓亂葉有規律擺動

仿佛所有的動中

都有你的身影

都有你的思緒

 

你的四肢軀體頭顱

已是縮小的過去

可太陽算大嗎？

抬頭看，也不過果盤般大小

它發光發熱

它不言不語

你的詩也發光發熱

你現在也不言不語

 

你的《死港與天界》

一直燃燒，像一把火炬

照亮了詩壇

也照亮了我

你的《莊嚴的閑話》

讓愛說“閑話”的我

從此莊嚴起來

 

兄弟，我想窄小的天堂

仄迫的凡間

都不是你久住的地方

你定是騎跨詩歌之馬

自由揚蹄于天地之間

可急可緩

任意為之

2023.4.29

 

　　補記：

　　（2023年5月17日）一大早，王向峰的兒子初陽就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爸已于今晨七時十五分病逝。這噩耗雖在我的感知之中，卻仍是驚愕。

　　前幾天我和夫人去醫院看他，他已基本不可言語，人也與以前形同兩人，形體似乎縮減了一半。據初陽介紹，他爸的癌變擴散到晚期，已治療無效，只能輸些鎮痛藥物，我很傷心。

　　兩天后我又去電話問詢，向峰夫人告訴我，他已從第十層摟病房，搬上第十五層病房，說那里搶救設備齊全。嗚呼！我知道我兄弟沒救了！

　　放下電話，我悲痛萬分，疾速寫下這首小詩。因那時向峰兄仍在人世，就沒把這首含有預感的詩發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