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亦非池中物

——悼荷蘭華文作家、文學活動家池蓮子女士

 

作者/北塔（中國 北京）

 

作者簡介

北塔，祖籍浙江，生于江蘇蘇州盛澤鎮，居于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中國詩歌春晚組委會顧問，已出版詩集《滾石有苔》、《巨蟒緊抱街衢》，學術專著《照亮自身的深淵——北塔詩學文選》《茅盾書信研究》和譯著《八堂課》等約三十種，有作品曾被譯成十多種外文，曾出訪近五十國。

 

2023年11月20日，我偶然看到微信群里有人在發悼念池蓮子大姐的文字，驚了一跳。雖然之前我就知道她身體不適，比如去年5月5號，她在微信里跟我說：“我自從去年下半年我先生突然撒手離去，我的身體不好，近期我將起程回國療養。”但是她5月份回國做了一次徹底的身體檢查，僅僅查出有輕微的中風，并無大礙。在國內療養到8月份，她又回到荷蘭。她年輕時走南闖北——從浙南到東北，又從中國到歐洲，吃過苦中苦，也煉就了堅韌的體魄和耐勞的精神。因此，我們對她的身體一向表示欽慕和放心。10月24日，我還向她討教一個荷蘭文專有名詞的發音問題。她兩度打來微信電話，我都因為靜音模式而沒有接起來；10月28日，她發來了語音答復。我聽她的聲音還是相當清脆有力，并沒有病態或疲態。她雖然早就年逾古稀，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樣子。這些年，因為大疫，我們沒能見面；但她年年在歐洲幫我們操持中國詩歌春晚，品質高，規模大。如果她不是身心俱健，是很難勝任這樣頭緒多、任務重的晚會的。她的溘然離世，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這段日子，我時不時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我們交誼中的點點滴滴，不禁為失去一位這么優秀的朋友而心頭隱隱作痛，遂起筆……

 

一、荷蘭中西文化文學國際交流研討會：她為主我為賓

 

我已經記不清我跟蓮子大姐最早是在什么時候通過誰介紹認識的。2011年9月的某一天，我收到她通過電子郵箱發來的邀請函，請我前往她家所在的荷蘭瓷都代爾夫特參加中西文化文學國際交流研討會。其實，那時我跟她完全不熟，但她非常誠摯熱切，說這是中荷兩國建交40周年之際的一臺文學學術大戲，還說有我熟悉的一些作家學者也會參加。于是，9月6日我提交了回執。

 

做會務是極為辛苦的事，更何況是國際會議，更何況是有來自3大洲17國58位嘉賓的會議，更何況是純民間的活動——當地政府（任何政府）沒有出一分錢一個勞力。蓮子大姐以她在歐洲尤其是在荷蘭華人界和文化界積累數十年的人脈和人緣，化緣籌集了一些資金、勠力組織了一個團隊。然而出力出錢最多的是她自己包括她自己手下的實體。這次盛會由荷蘭彩虹中西文化交流中心、全荷華人社團聯合會、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荷蘭當地華文媒體《聯合時報》聯合主辦、中荷文化推廣會協辦。這第一家荷蘭彩虹中西文化交流中心就是蓮子自己創辦的機構。彩虹中西文化交流中心的前身是一個以不同區域國籍背景的華人華裔為主的自愿者組織，1995年在代爾夫特當地政府部門支持下，正式注冊成立。該中心于2000年創辦“彩虹靜蓮太極學校”，2001-2004年間每年舉辦不定期講座，以科學，邏輯的思維，演繹并解析“TCM健康保健法”。2008年，“彩虹中心”走進荷蘭中小學，走進荷蘭敬老院等，傳播傳統中華文化，介紹中醫，書法，烹飪和京劇這四大中國文化精髓。這家機構與其說是為了盈利，不如說是為了推廣中國文化。蓮子大姐是這家機構的創辦者和所謂的“老板”；但只有幾個員工，上下左右很多事她都要親自操持，不僅動腦，還要動手。比如，她精通中醫，尤其是按摩和針灸，所以不僅向員工們傳授技藝，而且親手給顧客提供服務。她曾在北京親手給我做過頸部按摩，手法嫻熟，效果立見。

 

這次會議前前后后一應事務，從邀請到交通到住宿到研討到會后旅游，蓮子大姐全都親力親為，自始至終都是她自己跟我聯系溝通，回答我所有的疑問，解決我所有的問題。由于時差，我跟她的時間正好相反，我這邊白天她那邊黑夜，但我無論何時給她寫電郵，她基本上都能及時回復；這表明她那一陣子是沒日沒夜地在為會務操勞。

 

蓮子大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瘦小而干練，熱情而老練。她的短發像是假的，后來我在世界各地見過她多次，這個發型一成不變。她喜歡剪短發，衣褲也比較緊身。我想，這是為了方便她隨時進入干活狀態吧。她的作風就是說干就干。 

這次盛會是大姐一生所做最大的一件事，充分證明了她的團結力、親和力、奉獻精神和奮斗精神。她和她的伙伴們事無巨細都做得盡心盡力，讓大家滿意。記得在代爾夫特的最后一晚，全荷華人社團聯合會主席王劍光先生帶著我們十幾個爺們到郊區去夜宵至子夜，一醉方歸。記得在里昂旅行的時候，一位來自美國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在旅館門口不小心滑倒，摔成骨折，主辦方立即聯系救護車送醫院處置，又立即聯系票務公司替老先生改簽機票，把他送回美國慢慢治療。這些家人般的照護都讓與會者覺得溫馨、感動。而在所有這些事情的處理上，都有蓮子大姐鞍前馬后奔波的身影。功夫不負有心人。由于這次大會做得實在精美，加上主題意義重大，所以，當時全世界超過100家媒體做了相關報道。也在我們心中留下了永遠美好的記憶和印象。

 

我專門為大會認真急就了一篇論文，是我多年閱讀思考的一個小小總結，題為《一中二西文學源頭創作策略之別裁》，我的主要觀點是：比較古中國、古印度和古希臘的文學源頭，中國詩歌擅長寫人（主要是抒情），西洋詩歌擅長敘事，印度詩歌擅長狀物。然后我以對比的視角分別舉例展開論證。大概因為此文合乎中西文學關系研究這個大會的核心議題，深得大姐喜歡。無論是在研討環節還是在新聞中還是在論文集里，她都把此文作為重點文章之一推出。大姐通過重重努力，克服種種困難，荷蘭會議的論文集《東芭西籬第一枝》終于在2013年4月由北京的華夏出版社出版。書出來后不久，她來京，親手把這本珍貴的論文集交給了我。 

蓮子大姐他們還精心安排了會后旅游，路線是先從代爾夫特南下到巴黎，然后從巴黎北返到德國，最后由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思科普機場送機。我跟同樣來自北京的散文詩大家周慶榮先生因為要從巴黎繼續南下去意大利，所以跟蓮子大姐他們在巴黎告別。依依不舍之間，我邀請大姐參加當年9月上旬即將在以色列召開的第32屆世界詩人大會。

 

二、以色列第32屆世界詩人大會，我為半主她為客

 

我回國之后不久，6月15日，就收到了蓮子大姐給我發來的電子郵件，她表示決定參加第32屆世界詩人大會，而且要加入我們中國詩歌代表團，還發來了她的荷蘭籍護照的照片。由于我們組織的中國詩歌代表團好名在外，不少在國外的華人作家尤其是像蓮子那樣始終保有中國人身份意識的作家，都樂于加入。我給她發了空白的英文報名表并讓她提供參加當年英文版世界詩選的詩作等資料，由我統一交給主辦方。6月18日，她發來了已經填好的表格還有年選資料。我一看，把她的詩作翻譯成英文的居然是我的恩師屠岸先生，更覺親切。

（首屆以中詩歌文化交流會大合影。第二排右四為池蓮子、右五為北塔）

 

蓮子大姐是智商和情商雙高人士。那時她跟代表團里其他所有人（除了我）都陌生，而且年齡也比較大。她很快就跟大家熟悉起來，融入了我們團，尤其是比她年輕的女生，她都主動地去照顧她們。團里有活，她都搶著干。有付錢的機會，她都要搶；不過，我一般都代表團友們婉拒了，因為我們有團費。她的公義和俠義形象一下子就在我們心目中樹立起來。大會期間，她自己也覺得跟我們相處甚歡，當即決定加入世界詩人大會，成為永久會員。她希望以后爭取最多的機會跟我們一起走南闖北，參加在世界各地舉辦的詩會。她后來至少跟我們一起參加過2014年馬來西亞的第34屆、2015年中國臺灣的第35屆、2017年蒙古國的第37屆、2018年中國的第38屆大會，真地成了我們詩人大會的常客。

 

荷蘭會議大姐是操持者，我是嘉賓；以色列會議則我成了操辦者（剛剛成為世界詩人大會常務副秘書長，算是半個主辦者），她則成了嘉賓。半年內這兩次會議主客之間的一個輪換，使得我和大姐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三、漢英雙語版《歐洲華人詩選》，她任主編我做序

 

以色列會議之后，大姐常態化給我發來她于2006年正式創辦的《南荷華雨》中荷雙語電子版小報。有時她會給我約稿，有時我會主動給她供稿。比如，2013年1月推出的《南荷華雨》上報道了2012年11月20日我在北京張羅的屠岸先生九旬華誕學術研討會的消息。我想，這也是蓮子大姐對翻譯她的詩的屠岸先生報恩和致敬的一種表現吧。

 

之后幾年，由于她大兒子中偉在北京電影學院上學，蓮子大姐每年都會找各種機會來北京，比如利用轉機的機會。每次她來京，我們都會見面，有時還不止一次。

 

論文集《東芭西籬第一枝》之出版讓我敬佩蓮子大姐有文本意識或者說歷史檔案意識。

 

2015、2016年之交，她開始籌資、籌劃編選出版中英文雙語版《歐華詩選》。

這個選本從一開始選編到翻譯到校對到最后出版，她時不時跟我商量有關事宜。比如，人選事宜。她想請大名鼎鼎的楊煉先生加入，因為楊煉出生于歐洲而且這些年基本上都在歐洲生活。她見過楊煉，但不太熟悉，于是讓我幫她聯系。后來，楊煉先生深明大義，慨然加入。再如，有些英文翻譯不是太完善，而且不同譯者的譯文存在差異，在同一部書中需要統一。她自己雖然也懂英文，但畢竟不是英語文學專業的；于是，她讓我幫她做英文統校工作。我因為當時忙于去尼加拉瓜參加國際詩歌節的事宜，又請我的研究生張宇辰女士幫我一起做。我們師徒倆給出了許多修改的意見建議。蓮子大姐還請我給這本重要的文獻寫序。我揣測：這可能是因為我寫序后，可以自己直接翻譯成英文；她不用再去找人翻譯。我覺得這是我的榮幸。我非常認真地閱讀學習了書中的全部作品，集子里很多作品也確實讓我喜歡。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撰寫了序言，題為《玄思、人倫、自現：歐華詩歌的三個主要向度》。她看了也相當滿意。

 

這部書出版后，在歐洲華文詩歌界贏得了非常好的口碑。其中有多位作者因這部書而跟我認識，并且至今保持聯系。這都要感謝蓮子大姐穿針引線的功德。

 

2017年，在蒙古國第37屆世界詩人大會之新書刊發布會上，我安排蓮子大姐和我一起聯袂向世界各國詩人發布了《歐華詩選》。

 

四、中國詩歌春晚，我為顧問她實干

 

蓮子大姐歿前這幾年所做的大事是在歐洲幫我們做中國詩歌春晚。而這也是我把她拉入伙的。中國詩歌春晚是2015年由我的老友屈金星先生創立的，一開始他就請我當顧問。平常我是不顧不問的。

（左數第一位是北塔，第五位是北奧；右數第二位是池蓮子）

 

2016年11月9日，中國詩歌春晚組委會在京召開座談會或曰第三屆中國詩歌春晚啟動儀式。正好我的幾位海外作家朋友那幾天都在北京，如：臺灣的洛夫和方明、美國的北奧、加拿大的宇秀、荷蘭的池蓮子和巴西的林秀美等。于是，我把他們全都請到故友柳忠秧當時來京下榻的金源大酒店。北奧和蓮子都很熱情能干，而且都有比較廣泛的社會資源；我和中國詩歌春晚總策劃屈金星先生在觥籌交錯之際鼓勵或曰請求他們在美國和歐洲幫辦第三屆中國詩歌春晚分會場。他們都很豪爽仗義，當即答應。回去之后，他們就開始張羅；2017年初，與北京總會場聯動，中國詩歌春晚開始有了國外分會場。蓮子大姐被授予中國詩歌春晚——歐洲會場總負責人稱號。因此，她懷著使命感和責任心，在歐洲多個城市，每年舉辦中國詩歌春晚，為我們這個品牌詩歌活動的迅速國際化立下了汗馬功勞；如果論功行賞，那么她在世界各地幾十個分會場中肯定是拔得頭籌。我們組委會深深感謝她。由于時空相隔，又由于大疫阻隔，我一直無法到現場去躬逢其盛。但她有時會讓我錄個視頻，在現場播放，讓我以這種方式向歐洲的文朋詩友問候。她做事一向周到而大氣。

 

蓮子大姐的一生頗具傳奇性。她姓池，卻有大海的胸懷。她自取筆名蓮子，而且取其創辦機構之一為“彩虹靜蓮太極學校”和“池蓮靜療保健中心”，只因她原本好靜，崇尚清凈，而且為人謙卑；但同時，她胸中又有大氣、豪氣、浩然之氣，她能靜也能動，而且一旦動起來，就會有大動作和大作為。她的一生，由浙江而黑龍江，由華夏而歐陸；她的性格和格局也由池而海，不斷地大尺度地自我拓展、擴張，但她始終沒有張揚自我。她謙遜、誠懇、熱情、仗義、執著、踏實，既有江南人的細膩，又有東北人的豪爽；既有東方人的含蓄，又有西方人的直率。她的一生，多次為多種文學事業奔走呼號、厥功甚偉。在我并不太小的朋友圈里，這么近乎完美品格的朋友現在打著燈籠都難找！

 

蓮子大姐的溘然仙逝是歐洲華文文學界也是我們世界詩人大會尤其是我們中國詩歌春晚的巨大損失！

 

如今，中國詩歌春晚-歐洲會場的靈魂人物已經魂歸天國，她的事業能否后繼有人？我正在發愁之際，傳來了好消息。第十屆中國詩歌春晚第八屆歐洲會場已交由華文作家昔月女士所創辦的歐洲詩友沙龍詩社主辦。我為蓮子大姐的詩歌文化事業能得到賡續且發揚而欣喜！她自己在泉下也會欣慰的吧？

 

本期編輯和封面攝影：昔月；

文內圖片由作者提供

 

第十屆中國詩歌春晚第八屆歐洲分會場，將于2月3日云端上演，敬請大家上網觀看！可在澳洲印象APP直播預約。（點擊原文鏈接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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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由伊利比亞商務出版社出版的詩集，收集了300首作品，均為六十名歐洲詩友沙龍協會會員的精心原創。該書對中國詩歌愛好者有著一定的參考價值。現有少量存貨，購買者請加微信：shuliuxiang

 

作者：北塔

來源：歐洲詩友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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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