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袁鷹辦副刊
作者:蔣元明
2023年9月1日,一代副刊大師袁鷹走完了他九十九年的人生歷程。
《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是袁鷹先生對自己報紙副刊生涯的回顧。他在贈我這本書的扉頁上寫道:“元明同志惠正:難忘一起經歷的風云歲月。田鐘洛敬贈?!彼I導、主辦副刊的最后十年,我是他的兵,見證了那段“風云歲月”。
《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袁鷹著)
一、初識袁鷹
1975年,我從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分到《人民日報》社,安排去文藝部。
記得去文藝部那天,當時的文藝部負責人老王向我簡單介紹了部里情況,就領著我一個一個去認門。副刊組、評論組、美術組,文藝部的房間大部分東臨王府井大街,鬧中取靜。
當走進副刊組的一間屋時,里邊有三位老大姐坐著,一位老者站著,好像在說什么。老王向大家介紹了我,然后特地告訴我那位站立的老者:“這是老田,副刊組組長,你以后就在他這一組?!蔽荫R上走向前去,老田微笑著和我握手說,歡迎年輕人。他的手很厚實、溫軟,身穿咖啡色的毛背心,五十開外,神態安詳,身體富態,溫文爾雅。當我離開時,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一望,老田正目送著我,微笑著。我心里不禁一動。
王府井大街上的人民日報社
下來一打聽,這老田可不一般,大名田鐘洛。他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藝部副主任。解放前當學生時就參加了地下黨,老革命。1952年從上?!督夥湃請蟆氛{到北京《人民日報》,辦副刊、管副刊?!拔母铩笨窟吜?。1975年剛從干校回來,仍然管副刊,正在物色人物,招兵買馬。他還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袁鷹,寫過不少詩和散文,有名的《井岡翠竹》還選入中學課本。報社上上下下都叫他老田,也知道他是大作家袁鷹。難怪他站在那里,氣度不凡,“腹有詩書氣自華”!
我們這一批進報社的共18人,青一色的男生,被戲稱為“十八棵青松”。據說是報社派人拿著上邊的“紅頭文件”去各大學招來的,理由是報社十年沒有進大學生了。在文藝部走了一圈,我發現主要是兩撥人:五十歲左右和四十歲上下的。
不久,“四人幫”倒臺了,中央派來領導小組,報社從社級到各部門頭頭全換了。老田理所當然成了文藝部管事的,后來被正式任命為部主任,分管副刊。
作者大學畢業照
二、老將點兵
副刊改名了,由“戰地”改為“大地”。
大地副刊首先恢復雜文。文化大革命,先就革了雜文的命?!按虻谷掖?,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當時,我在學校的大禮堂參加的第一場批判大會就是喊的這個口號。一夜之間,報紙上的雜文就一掃而光。現在雜文又回來了,誰來管?老田就點了我的名。當時的感覺是被“填空”。老大姐們各管一攤,就我一 個新兵,打雜的,你不上誰上?想起大學時,李何林先生講過兩堂“魯迅雜文”,中文系也編過兩本《魯迅雜文選》。以魯迅為師,臨陣磨槍,又趕上“天時”,大批“四人幫”,雜文短小精悍,痛快淋漓,來稿一天一大捆,編發了大量的雜文。后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除“四害”雜文集》,其中近四分之一的作品選自《人民日報》副刊。批判走向深入 ,副刊發表的秦牧的《鬣狗的風格》、宋振庭的《馬尾巴、蜘蛛、眼淚及其它》等雜文名噪一時
首戰告捷。
《除“四害”雜文集》(人民出版社出版)
快到年終,當了領導的老田似乎沒有忘記我這個年輕人,就派我出差去湖南韶山組稿。當時組里研究,這段時間,副刊要多發回憶毛主席、周總理的文章。
這是我到副刊的第一次單飛。未出京前已和韶山方面聯系了,讓他們寫一篇紀念毛主席的文章。到了長沙,老田來電話,讓我去找新華分社的同志,他們與地方上熟。兄弟單位的同志還真給面子,不但熱情接待,還幫助與有關方面聯系。我順利到達韶山,和當地同志見面??戳怂麄儗懙母遄?,然后電話向老田匯報,他提了修改意見。我和當地同志經反復商討、修改后,用電報拍發北京。
我是第一次到韶山,參觀毛主席故居,去老人家父母的墓地拜祭;又去板倉,到楊開慧烈士的故居、墓地瞻仰、憑吊。讓我印象深的是開慧的居室:潔白的床單、潔白的被子、潔白的蚊帳,一塵不染!到長沙,去了湖南第一師范學校,還有清水塘等地,這些都是毛主席早年活動過的地方,對主席青年時代的經歷和他的親人們為中國革命所作的犧牲,有了切身的感受。
在毛主席故居前與一記者合影
回到北京,我組織的文章已經發表。隨后,我整理長沙、韶山行筆記,讓我最不能忘懷的是開慧烈士那潔白的用品,由此聯想到她的精神品質,遂寫了《一生潔白 萬古留芳》的雜感,還臨時取了一個筆名“元璧”,交給老田。
文章發在副刊“清明節”版上:上邊是青年毛澤東和楊開慧并肩前行在湘江邊上的油畫(戰友),左邊是我贊美開慧烈士的雜文,楷體加框,很醒目;右邊是評析油畫的評論,下邊是介紹方志敏烈士遺稿的文章。整個版面莊嚴肅穆,情深意長,有很強的感染力。
同屋的詩歌編輯徐剛很友好,說我的文章寫得不錯,然后又補充一句:老田也說不錯。徐剛是老田親自去他家鄉招來的,詩才了得,名聲在外。
"清明節“版,深情愐懷
正當我干得起勁時,一盆涼水澆下來:部里決定我去干校勞動鍛煉一年。這太扯了!我在農村生活20年,從幾歲起就下地打豬草,上山砍柴,“文革”停課鬧革命,我大部分時間回生產隊干活, 一年掙800工分。當兵幾年,干過伙夫,修過豬圈,還拉肥種菜;大學開門辦學,大量時間是去工廠、農村、碼頭體驗生活。到報社才兩年,正式當編輯不足一年,又要去勞動鍛煉,這叫什么事!
在走廊上遇到老田,他說,有人要請你吃烤鴨。
報社對門就是北京烤鴨店,正宗的。四人落座,老田、老吳,還有青年詩歌編輯徐剛。老田端起酒杯,說為我餞行干杯。茅臺,美酒;烤鴨,美味;最后乳白色的湯,更是鮮美可口。心里一下爽多了。
名義上是老吳作東,可我與這位老大姐并沒有什么交情。不用說,這都是老田的主意!
干校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不少人,他們將和我一起經歷黨報的風風雨雨。
回到工作崗位,依然編雜文。在我去干校前,劉甲已從別的組調來當雜文編輯,他是“三八式”的老革命。
1983年文藝部同仁在報社新址金臺園合影。第二排左三:袁鷹,右一:王必勝。第三排右
一:蔣元明,右三:藍翎
不久,老田給我開了一份名單,全是雜文名流和著名學者,他要我抽時間去一一拜訪。有這些老作家加盟,加上從來稿中發現的新作者,那將是一支可觀的雜文隊伍。
后來,另一個“小人物”藍翎重新回到文藝部。二十多年前,他和李希凡因關于《紅樓夢》討論的論文被毛主席稱為“兩個小人物”,一舉成名,雙雙調入文藝部,后藍翎因戴了右派帽子被調出報社,下放外地。重新歸隊的藍翎告訴我,當年他編雜文時,胡喬木開過一份雜文作者名單,包括郭沫若、茅盾等幾十名作家、學者。有這些大家加盟,雜文不差稿。
原來,老田是在學喬木,也給我開一張名單。他在回憶胡喬木時,詳細講了當年喬木如何關心《人民日報》副刊、指導他辦副刊。喬木特別強調“雜文是副刊的靈魂”,要放在版面首位,一般情況下都放在頭條位置。喬木是毛主席的秘書,黨內一枝筆,受中央委托主管《人民日報》多年,享有很高的威信。老田還回憶“夏衍教我編報紙”。1945年,他在上?!妒澜绯繄蟆肪驼J識夏公,夏公也主張“雜文是副刊的靈魂”。他還請教如何辦副刊?夏衍說,編副刊就是當“廚子”,要把豐盛的佳肴奉獻給讀者。
老田深得名家真傳,又在長期的實踐中豐富和發展?,F在他當師傅,該指點我們了。
三、風云變幻
一首詩,一個講話,打破了副刊的平靜。
1980年10月20日,副刊發了一首小詩:《假如他還活著——獻給敬愛的魯迅先生》,這詩引來了麻煩。據說,一位中央領導打電話給報社總編輯胡績偉:你們認為這是好詩嗎?胡績偉立馬召見老田,傳達上邊意見。老田回來把副刊正副組長及詩歌編輯召集在一塊,首先承擔責任,說自己開始也認為這詩不錯。他要求今后大家注意點。隨后他向上邊寫了檢查。有關方面還在繼續追查。詩中有“他也許會出席一些重要會議,但絕不會跟著三個警衛,兩個秘書”,這是在影射誰?好在詩的作者是魯迅家鄉的一名中學教師,沒有什么背景 ,加上老田與上邊領導有些交往,此事才不了了之。
然而,我卻剛寫了一篇雜文《球究竟輸在誰手?》,已上版,10 月25日要見報。中國女籃在香港舉行的第八屆亞洲女子籃球錦標賽中,輸給了南朝鮮(韓國)隊,比分懸殊,出人意外,引起議論紛紛。國內有的說是“驕兵必敗”,而海外則有分析說是中國隊深夜不睡看電視,而南朝鮮隊卻早已就寢;決賽前夕,南朝鮮隊熱身訓練,中國隊卻去逛街、買東西,等等。我有感而發,點名批評中國女籃“玩物喪志”,并且聯系當時的“出國熱”,借打比賽、交流、參觀考察之名,“公費旅游”成風,浪費大量寶貴的國家外匯。最后寫道:“在球場上輸了球,頂多不過是少得一塊金牌、銀牌;在當今整個世界比賽場上,要是輸了建設發展的速度和時間,那失去的將是一個國家的地位,一個民族的希望!”這篇雜文要是發出,肯定會有反響。
我正在文藝部閱覽室翻資料,老田拿著一張《北京晚報》進來,聲音很大:“蔣元璧,你看看這篇文章,你的材料是不是和它同出一個地方?”我一看,確實都是引用新華社“大參考”上的香港評論,只不過這篇文章有點滑頭,誰也不得罪。老田松了一口氣。他要簽付印樣,不能有漏洞?!霸怠?,是我寫楊開慧烈士《一生潔白 萬古流芳》時用的筆名。文章一發出,果然引起強烈反響,有報社的同仁首先就來祝賀。體育界卻掛不住了,不斷往報社打電話。而高層這次沒有動靜,那就云淡風輕了。
《球究竟輸在誰手?》反響大
但麻煩還是來了。報社傳達上邊講話,說副刊一個月內有20篇左右的文章是消極的。這顯然主要是指雜文。講這話的是一位相當有影響力的中央老領導。消息一傳開,上綱上線,扣帽子的都來了。副刊組馬上翻找,可并沒有發現有什么嚴重問題的東西。不久,又傳來大領導的意見:我不是說20篇都是壞的。又過一段時間,再傳他的最新指示,表揚副刊雜文《火的考驗》和小品《只好住旅館》。副刊同仁這才松了一口氣:看來雜文還是有希望的。
沒輕松多久,我接到報社領導秦川的電話,說我今天寫的《影壇趣聞隨感錄 》,前面寫的都好,要是最后一段去掉就好了。以后要注意。
《影壇趣聞隨感錄 》,是因為看了話劇《駱駝祥子》要搬上銀幕,演祥子和虎妞選的都是年輕演員,而曾經在舞臺上演這兩個角色的老演員“退居”二線,演別的小角色了。《茶館》也開拍,曾經演康順子的演員一出場,導演謝添一看就說,康順子太老了,得換人。于是挑選了一名年輕女演員上場。顯然?!袄涎萆佟毙Ч缓茫F實中卻缺乏謝添那樣有魄力和眼力的“導演”。有趣聞,有隨感,文章最后來一段:“中國的舞臺上,今天不正在演出一場承先啟后、繼往開來、振興中華的大型時代活劇嗎?從《駱駝祥子》與《茶館》的演出中,我們也許可以得到一點什么借鑒!”這個聯想不是很自然嗎?
《影壇趣聞隨感錄》差點惹禍
秦川一看到文章最后這一段,馬上拿起“紅機子”,接通大領導的電話,是秘書接的。秦川說,我們今天有篇文章《影壇趣聞隨感錄 》,最后一段有些問題。秘書說,正要找你呢,那一段說得有點寬了。再說,老的也不能一律都退嘛。一知情朋友對我說,你膽子真大,“老演少”,連中央都“寬”進去了,我們都替你捏一把汗;不過,有老秦這個電話,看來沒事了。
秦川,平時大大咧咧,工農干部的樣子,是從外邊調來的老革命,先當副總編輯,后當總編、社長。但是,他能及時發現“火情”,馬上“滅火”,說明他也不一般,不然的話,麻煩一來,老田又得寫檢查。好在改革開放了,不像“四人幫”時期,動不動就丟掉飯碗,甚至下大獄。何況,鄧小平后來多次強調干部隊伍要年輕化,包括中央。
從左至右:袁鷹、秦川、周揚
有趣的是,因為這篇文章,我收到大導演謝添的信,他對我在文中稱贊他表示感謝。
1980年前后,對我來說真是不平常。兒子姍姍來遲,而且個頭大,醫生建議剖腹產。1980年12月27日,這小子是唱著高音來到這個世界的,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喜悅,也帶來不少辛勞。上午我跑醫院,下午去辦公室,忙得四腳朝天。元旦副刊要上一篇雜文,原說是由我寫的。有人勸我別寫了,他去找老田說說。哪知老田一聽就樂了:生了兒子正高興 ,才有興頭寫嘛。讓他明天一早交稿!這老爺子真會激將法。第二天我三點半就起床,先列個提綱,然后就寫開去,不到七點就寫完,而且幾乎不用改,也不用抄,從來沒有這么順過。一上班我就把稿子送到老田辦公室。他看完后笑了:行了,快去醫院吧!
1981年4月,中國乒乓健兒在三十六屆錦標賽上勇奪七項冠軍和全部單打亞軍,創了世界紀錄。消息傳來,舉國歡騰。正在困難前行的中國人民,太需要這個鼓舞了。一大早,部里開會,老田就點著我的名說,上次女籃輸了,你寫了文章批評;這回乒乓贏了,你也該寫篇文章表揚嘛。
其實,當男女團體雙雙拿下冠軍時我就開始準備材料了,得令后立即動手,到中午便去老田那里交令。老田看完稿子之后說了一句:可以哈!他只改了“囊括”兩個字,說形象不好,改為“奪得”。隨后他又說,“血氣方剛”,是孔子的話,下一句“戒之在斗”,不是一個好的褒詞。我說,那就改為“朝氣蓬勃”。他點點頭。我正要離開,他卻拉住我,面帶悅色:“作為一個編輯,就要有這一手——能隨時完成任務!”
《為了祖國》,激情洋溢
《為了祖國》見報了?!靶優樽鎳⒘舜蠊?!”勝利就像“天幕上閃出的一道光明”?!盀樽鎳鴳稹钡淖罴丫?,創造了最佳成績。文章充滿了激情,及時配合了當時全國歡欣鼓舞的形勢。
四、相會西子湖
老田在部里推行一項政策:編輯每年脫產學習一個月,學習完后要在部里作匯報。用現在的話講,叫“充電”。
一次部務會上,安排我學習。老田問我打算學什么?我說讀魯迅。他馬上講,可請老姜作指導。老姜,姜德明,接老田的班任副刊組組長。他是個怪才,喜歡跑舊書攤掏寶,居然成了有名的藏書家,研究現當代文學,研究魯迅,卓有成績。
一散會,老姜就過來,問我有什么打算?他告訴我,不要死摳每一篇,魯迅的東西,不大可能一會兒就能全通,常讀常新,不像別的作家,例如巴金,《家》就是《家》,盡管我們關系不錯。他建議我要有一個選題,譬如,魯迅與生活,魯迅怎樣利用報紙刊物上的材料。專家就是專家,一開口就指明方向??上疫B魯迅的邊還沒碰著,還是先從一篇篇原作讀起,等有了積累再進行專題研究。一個月里,我把魯迅的一些主要作品讀了,還寫了一些筆記。慚愧的是,別說是一個月,就是一年十年,我也沒能完成老姜布置的作業。
接著,我向老田提出去南方組稿。我先去南京、上海,再去杭州、紹興。
剛到了杭州,正趕上六一兒童節。上午去《浙江日報》了解當地雜文創作情況,回到賓館時,一年輕朋友急忙來告訴我,袁鷹老師也來了,上午參加兒童活動,中午在這里訂下飯了,讓你等著。
老田來杭州,我事先不知道。一見面,我故作驚訝:哎呀,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幸喲!老田很開心,他招呼大家坐下,講當年他拿幾塊錢的稿費請客,吃的是蓋碗飯和陽春面。他在杭州讀的小學,前兩天在《杭州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回憶文章。
飯桌上,老田問我,在報上看到我的《嫩姜集》,書什么時候出來?可能是他看到了《光明日報》副刊上發表的李何林先生寫的序。我說,正在排版,并說還有兩本隨筆集也要出版。他點點頭。我之所以沒有事先向他講這些,主要是這些東西都比較幼稚,不好意思講。
飯后,老田提議去“平湖秋月”喝茶?!捌胶镌隆?,“背倚孤山,面臨外湖”,那是歷代文人喜歡的一處美景。賓館離西湖不遠。剛出門,老田又說,不坐車了,我們自己走走更好。我第一次來杭州,還沒游西湖,可老田已是奔六十的人,身體也比較胖,那就辛苦了。一路上,他指著沿途的遠山近景,樓臺亭閣,一一道來,隨口就是詩詞典故、名人趣聞,比導游還專業。到西泠橋時,他指著西邊的一塊地說,這原是蘇小小的墳,后來砸了。武松的墳也在那里不遠。過去說是“男盜女娼”,其實兩處相隔還有一段距離。武松是看到宋江投降,就出家了,后來死在此地。老田的意思,蘇小小是名妓,武松是梁山好漢,扯不到一起。我問:“于謙墓呢?”他指著對岸:“在那邊,不好找,我也想去?!蔽以賳枺骸皬埳n水墓呢?”他說:“也在那里?!彼汇叮骸澳阒赖倪€很多嘛?!逼鋵?,我是剛從書上看到的。岳飛、于謙、張蒼水,都是民族英雄。西湖因他們就不止是“濃妝淡抹”了。
到了平湖,已經有人替我們占好座。大家坐下喝茶抽煙,聊大天,在座的多是年輕人,“袁粉”。閑聊一陣,老田問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我說去紹興。魯迅書中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閏土都曾生活在那片水鄉,還有烏篷船。
當我從紹興返回杭州時,朋友告訴我,袁鷹老師來過兩次電話找你。老田是江蘇淮安人,少年又在杭州讀過書,對江浙一帶很熟。能和一位飽讀詩書,閱歷豐富的長者一起游歷,那是很快樂的事。
文藝部部分同仁外出參觀書畫展,順便游頤和園(左起:李希凡、苗地、朱育蓮、徐剛、袁鷹、蔣元明、吳培華、姜德明、外地書畫家)
五、畫龍點睛
我除了給自己副刊寫點應急的文章,有時間也給別的報刊寫點雜談,練練筆。
一天,老田到我房間,給我一張稿紙,紙上寫滿了字:“元明同志:昨天讀到晚報上發表的大作,文章寫得好的,但題目似可推敲:‘自學成才的皇帝’,易使人誤解為皇帝也是可以自學而得到的。其實你是寫朱元璋由文盲而成為有學問的人……又,你發在《新觀察》上寫服務精神一文也好,但題目有點一般化。建議你在題目上再下一點功夫,畫龍要點睛也。供參考。田?!彼€在“畫龍要點睛”幾個字下邊畫了紅圈。看來,我發在外邊的文章也沒逃過他的法眼。他還寫了一大篇文字親自送來,頗有老師認真改作文、寫評語的味道。
袁鷹手書“畫龍點睛”
過了些日子,我收到《新觀察》的邀請函,參加在和平賓館的雜文座談會。我按時到場,發現已經座無虛席,便一直往邊上找空位。找到一處,剛坐下來,發現旁邊坐著一位老者,再過去竟然是老田。老田見了, 忙向老者介紹我:“他是我們部的蔣元明同志?!比缓蠼榻B老者:“這是唐弢同志?!崩险哒酒饋砗臀椅帐帧N壹泵φ酒饋恚悬c蒙,待反應過來,連忙驚喜道:“久聞大名,唐弢同志!”老田立即說:“他是我的老師,當然也是你的老師,叫他老師好啦 !”我忙說:“對,對,唐弢老師!”一下把唐弢逗樂了??勺乱幌?,不對呀,輩份不對,應該叫“師爺”!唐弢得到過魯迅先生的教誨,那是雜文大家呀!
待唐弢先生坐下,老田又向他介紹:“小蔣也寫了不少雜文,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叫雜文后起之秀,雜文新秀!”說著,兩位老先生不禁開懷大笑。
大會開始發言。首先被請上臺的是中央黨校教育長宋振庭,《人民日報》副刊曾發表他的雜文《馬尾巴、蜘蛛、眼淚及其它》,使他名聲大振。接著是唐弢、廖沫沙、袁鷹發言。當袁鷹發言時,我對唐弢先生說 :袁鷹對年輕人不錯!唐弢一聽,笑了笑,說當年在上海,他也是一個小年輕嘛。我明白了,袁鷹年輕時也得到唐弢這些前輩的關愛、指導。而當年唐弢和巴金、胡風、黃源、蕭紅等年輕人,都曾受到過魯迅先生的關心和愛護。關愛青年,那是一種精神傳承!
后來,我去拜訪唐弢先生,他拉著我參觀他的書房,就像老朋友一樣。從此,唐弢先生就成了我的作者。
唐弢先生致信邀請
六、耳提面命
老田為人寬厚,性格溫和,說話也幽默風趣。但也有例外。
一個春節的前夕,上午,我去老田辦公室說點事,詩歌編輯徐剛也在。他們正在說總政派工作組調查《將軍,不能這樣做》的問題。寫這首詩的是部隊一名青年詩人,有才氣。一首詩讓他出了大名,也惹來大麻煩。老田認為這樣處理不合適,但作者也確有不注意的地方。作為軍人,要注意紀律。接著他話風一轉:有才華的青年,包括你們二位,都要注意,自己能寫詩,寫雜文,你自己不這樣看,別人這樣看,就不一樣了,說話辦事都應謹慎,謙虛——大年三十說這樣的話,你們要是聽了不高興,以為這是干嘛呀……”徐剛反應快:“這是主任給我們新年的最好禮物!”我沒吱聲,覺得自己不會寫詩,也夠不上“有才華的青年”,只是碰巧當了“陪綁”。但隨后一想,老田愛才,深知有才華的青年容易自負,恃才傲物,那會毀了自己。他如此語重心長,我也當引以為戒。
1985年,是抗戰勝利四十周年,我帶一個采風團去太行山,回來后寫了一篇散文《刻在太行山上》,四五千字,在副刊上就算長文了。老田把我叫去,問了文中兩處情況,然后說,材料選擇得好,寫得也不錯。我心想,跟著您這位散文大家,還不能偷學一招半式嗎?
《刻在太行山上》占了副刊大部分版面。下邊三分之一的版面是廣告。
文章9月13日見報,藍翎看了也很高興,對我說,寫得還不錯,各種東西都要寫寫,評論也可以寫,雜文論也算評論。他當時是文藝評論組組長,這年,他和李希凡介紹我加入中國作協,是他執筆寫的推薦意見,主要是談我在雜文創作方面的成績?,F在,見我在散文上也有長進,就希望我拓展創作面,做個多面手。
副刊編輯,除了編稿寫稿,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值班組版。編輯編好稿件送審通過,交值班編輯統籌。值班編輯將審過的稿件,送車間排出小樣,再挑選出夠一塊版的幾篇小樣,算好字數,畫好版樣,送車間拼版;大樣出來,進行調整,再送車間改好后,分送組長、分管副主任、主任。老田既是主任,又分管副刊,所以他改得多些,有時還會調版,將頭條變二條,甚至換稿。輪到我開始值班時,老田格外叮囑,哪怕是一首小詩,往哪放,怎么放,他都會指點。時間一長,也能看出些門道,那就是名家新作、新人佳作要搭配,長短要結合,雜文、散文、隨筆、小品、詩歌、美術要兼顧,圖文并茂,美觀大方。畫線也有講究,“天地不通,攔腰不斬”,忌諱大通線,講究曲徑通幽。值班編輯要像一個廚房調配師,搭配出一桌菜,還要會擺盤,主次分明,賞心悅目。
一次值班時,我寫了篇雜文《同明相照》,自我感覺還好,就放在頭條,把荒煤的回憶文章放二條。待拿到老田退樣一看,他將頭條和二條換了位置。雜文放頭條,不是你老定的嗎?可想想,換的也有道理:荒煤,陳荒煤,那是多大的名家呀,他回憶的也是名家,放在頭條確實比較合適。
見報后,荒煤文章受到關注,收到好的效果。沒過兩天,新華社的“大參考”刊登了一篇外電評論,說《同明相照》,透露出中共上層的新動向云云??梢姡旁诙l,同樣不失“靈魂”的作用。
《同明相照》,頭條換二條
1986年,注定要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歷史上留下印跡:文藝部領導大換班。
老田已經超期“服役”兩年。這兩年,關于他的去向傳聞不斷。文藝部推薦李希凡接老田的班,可社里認為希凡年齡偏大,于是一直拖著?,F在,希凡被外單位要去當常務副院長了,正局級;藍翎四個月內連升兩級,先當副主任,后轉正接老田的班;從別的部門要求調來的一位資深編輯,先當副刊組組長,后升副主任還兼組長,前組長老姜已提升為報社出版社社長。
1987年1月12日召開了老田離休歡送會。
副刊,一個時代結束了!
七、一段插曲
老田離休前后,也有我的一段插曲。
1986年4月,老田、李希凡找我談話,要我去海外版幫忙兩月半?!度嗣袢請蟆泛M獍媸浅闪⒉痪玫母辈考墕挝?,下面各版為副局級,報紙面向海外,人員主要是從各部門抽調,隊伍普遍年輕。現在,一部分骨干又急于要參加研究生班外語復習考試,才能發文憑,人手一時吃緊,社里安排人力支援。我要幫的是“專訪言論”版,副刊雜文我還得照編,劉甲已離休兩年了。我每天去海外版送一次編好的稿件。兩個多月,我為他們編發了近百篇稿件,占了大部分“言論”的版面,而這些文章全是我約雜文作者寫的。幫忙時間一到,海外版卻提出,希望我再延長一段時間。但主持文藝部工作的李希凡不同意,他說:還是按約定辦吧。
過了幾個月,到了第二年,海外版領導直接向報社編委會提出,要調我去主持“專訪言論”版,得到同意后,主要負責人袁先祿和副手蔣蔭安找我談話,要我去當主編,并說局級干部要經編委會決定。我說,你們得和文藝部商量,我在哪里都是干活。
我回來向文藝部兩名新領導匯報。他們拉下臉,一把手說,我們不同意,除非編委會下命令,我們下級服從上級!另一個分管副刊還兼組長的則講,你在這里經營了十幾年,一大批作者你都卷走了怎么辦?要走,也得等我們從外邊調人來,你再帶他一兩月,然后向作者申明,以后所有稿子不再寄你,而寄某某。聽他那意思,我是身揣“聯絡圖”要另投山頭——看來,他們是“威虎山”看多了。
幾個月后,接替我的新人調來了;海外版那邊的新主編也上任了。
事后,海外版的同志一再向我表示歉意。我說,沒什么,山高水長,路還遠著呢。
此事我也沒向老田提過,不想打擾他的平靜。
八、風雨過后
天有不測風云。學潮起,動亂來。
風雨過后,報社主要領導換了。文藝部也新來一正兩副三主任,干得起勁的正副頭頭,雙雙“下課”。
船長、大副換了。船還在,副刊怎么辦?
放眼一看,十五年了,我居然混成了副刊的元老!“四十而不惑”,我得做點什么。
“雜文是副刊的靈魂?!笨晌乃嚥績蓚€名頭響亮的雜文大V已下臺,這給雜文蒙上了陰影。
“靈魂”還靈不靈?
一天,我在來稿中翻閱,忽然發現一篇《一個共產黨員的心聲》,文中說現在開口閉口這書記,那長的,官氣太濃,黨風不正,黨內還是稱同志好。我眼睛一亮,立即給新來的社長寫了一紙信,請示這樣的文章能不能發?如引起爭議可不可以爭論?并附上這篇來稿,投石問路。結果,大領導大筆一揮:可以發,可以爭論。這批示就如同“尚方寶劍”:雜文可以發!
我把社長的批示給新來的主任老丁和分管副刊的副主任老石看,他們均表示支持。
《同志頌——一個共產黨員的心聲》《“小姐”辨——試為李荒同志〈同志頌〉作續篇》,這兩篇均以楷體加框的雜文模式見報了,立刻引來大量的爭論。我陸續又編發了一批爭論文章,引起讀者極大的興趣,在報社內也有很大反響:“這下熱鬧啦!”
李荒同志來信,感謝副刊
這是一場戰役!雜文成功突圍,不僅重新成了“靈魂”,而且“小報看大報”,全國許多報紙本來已停發雜文,現在又重拾信心。
多少年后,當年的主任老丁告訴我,那時,新社長找他談話,說雜文以后不要發了。老丁是搞文學評論的,就委婉地講,雜文比較特殊,與魯迅有關。社長才松口,那就看看再說吧。看看的結果,發現雜文也并非洪水猛獸,反而給他贏得了聲譽。讀者把電話直接打到他辦公室,感謝他“發了這么好的文章”。秘書記錄下來,社長批示:轉文藝部。
隨后,我提議將《人民日報》副刊雜文欄目,命名為“金臺隨感”(報社所在地叫金臺西路),接著又申請設立雜文“金臺獎”,一個季度評一次,頒發證書和獎金,結果都得到報社領導、部領導的批準和支持。從此,《人民日報》副刊雜文,名正言順,堂堂正正了。
這一年,我還編輯出版了年度雜文選《同志頌.小姐辨》,鞏固了戰果。
社領導批準設立雜文“金臺獎”
1990年雜文選集
雜文是帶刺的玫瑰。一花獨放不是春。我還去浙江紹興和一位物資公司的總經理商談聯合舉辦“金馬”人物特寫征文活動。能上《人民日報》大地副刊,還能評獎,既有稿費又有獎金,這對普通作者來說,那是多么開心的事!來稿非常踴躍,到截稿日止,已多達7000余篇,先后編發表了上百篇,評出一二三等獎。征文文章結集出書,再到魯迅家鄉紹興召開發獎大會,報社新來的常務副總編老張云聲和分管文藝部的副總編范榮康均應邀前往,還有作家魏巍等名家出場助陣。盛況空前!
“金馬”征文作品選集
蔣元明(前右一)主持頒獎會
“金馬獎”頒獎大會在紹興舉行
1990年,《人民日報》副刊開啟了新征程。
我擔任副刊主編(組長)七年后,文藝部兩位副主任到了退休年齡,我和王必勝接任。我分管副刊和周末版,這增加了對副刊的話語權。
一次,總編輯范敬宜請我去他辦公室聊聊。老范,大才子,辦報高手,從《遼寧日報》《經濟日報》到《人民日報》,三級跳。他不分管副刊,卻每版必看,常常在大樣上寫批語,給予肯定和鼓勵,有時連錯別字、標點符號也改。我問他,您不嫌累嗎?他笑著說:“看你們副刊就是休息。”老范真是副刊的知音!副刊是什么?是一張報紙的“后花園”,百花齊放,鳥語花香,更有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讓讀者心曠神怡,精神放松!有這樣的總編支持,副刊就順暢多了。
范敬宜總編輯在1997年8月11日副刊送審大樣上批示:“今天這版副刊質量很高,無論內容、文字都有較高的品位。”他還稱贊頭條雜文:“專欄好,文章好,配畫好?!?/span>
后來,丁振海同志被提為海外版總編輯,還兼文藝部主任。新官上任百事多,老丁囑我們多擔當些。可事又湊巧,必勝兄在外邊一次文學會上突然暈倒,急送醫院搶救。這下麻煩可大了!我一個人如何應付這么大一個攤子?我把組長召集在一起,告訴他們,我只管你們幾個和簽付印樣,各位當各負其責;特殊時期,大家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越是困難之時,越容易凝聚人?!拔乃噾鹗俊?,別看平時嘻嘻哈哈,個性都很強,但關鍵時刻,也不含糊,不但版面沒出大問題,而且也沒惹出其他亂子。
到年底,報社各地記者站站長回京述職,各部門負責人應邀參加。最后聚餐,社長老邵領著一班人到各桌敬酒。來到我所在的一桌,老邵舉杯笑呵呵地對我說:“元明,你對付得不錯!”可傳出去,演義成:“你胡弄得不錯!”大家都挺幽默的。
社長邵華澤、總編輯范敬宜對讀者來信贊揚《金臺隨感》雜文欄目作出批示。范總:“此文對‘金臺隨感’的評價比較符合實際,并非溢美之詞。我意可發《編采業務》”。邵社長批示,“同意敬宜同志意見。金臺隨感在讀者中的聲譽越來越高,常有精品出現,關根同志也多次表揚專欄里的文章?!标P根,即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宣部部長丁關根。讀者和領導對雜文產生共鳴,實屬罕見。
九、翠竹長青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p>
我從1975年來報社,到2009年退休,干了34年。老田1952年調報社,1986年離休,也是34年。真是巧合。
老田當過副刊編輯、副刊主編(組長)、主任(分管副刊)。我步他的后塵,做過副刊編輯、副刊主編(組長)、副主任(分管副刊)。其間,至少有兩次可以離開副刊,但都因故未成。這是命運。
如果把我在職最后二十年的副刊,和老田在位最后十年的副刊對照一下,有沒有某種聯系呢?這屬邏輯。
老田對我的稱呼,從“元明同志”“元明兄”到“元明老友”。而我一直叫他“老田”,在心里始終尊他為師!
我和老田還兩次做鄰居。第二次是他人生最后十年。我常去看望他,談過往,聊副刊、文學,也談家庭兒女。我們相互交換最多的是各自出版的書。我也曾受“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文庫”編委會的邀請,編輯了《袁鷹代表作》(黃河文藝出版社),由李希凡寫序。
2020年春節看望96歲袁鷹
初秋的北京,八寶山竹廳,讓人聯想到井岡翠竹。一位百歲老人將從這里出發遠行,他的眾多學生、讀者前來送行。
我排隊來到老人跟前,深深鞠躬:老田,袁鷹先生,再見了,來世我還跟您辦副刊……
2023年10月23日 重陽
(載《隨筆》2024年第1期)
蔣元明:北京市雜文學會常務副會長,全國各地雜文學會聯席會組委會會長。
歷任《人民日報》副刊編輯、主編,文藝部副主任、高級編輯、報社專家組成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兼職教授、碩士生導師。
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出版了《嫩姜集》《怪味品書》《曹兵到底多少萬》《人生有緣》《人生似遠游》等20余部作品。
作者:蔣元明
來源:一生遠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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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