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自幼體弱多病，是個不折不扣的“藥罐子”，因此家里經(jīng)常彌漫著一股藥香。
    記事以來，父親吃過很多的藥，總覺得他吃的藥堆積起來應(yīng)該有一大車，其中中藥就占了好大一部分。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里就在煎中藥。醫(yī)生開好方子后，就會去藥房配藥。那時的我覺得藥房是個十分奇特的地方，一進去就會有一種十分濃郁的中藥味竄進我的鼻子，刺激我的嗅覺。那是各種植物在經(jīng)過不同工藝的處理成為藥材后的氣味，那氣味不是很新鮮，卻是殘存下來的精華。
    除了藥香，藥房還有一樣?xùn)|西吸引我，那就是藥柜。中藥的藥柜是一個個的格子，占據(jù)一整面墻。每個格子上面寫著藥名，有的時候一個格子上面會有兩味中藥名。想到將這些格子里面的藥進行組合，就可以給父親治病，緩解痛苦，我就覺得這是一些很神奇的格子，好像觀音手里托著的玉露瓶。藥房里的藥師有一雙很神奇的手?？赐晁幏胶笏偸呛苁炀毜爻槌瞿菐讉€格子，哪一味藥在哪個地方他都了如指掌。抓出需要的藥后，用小稱稱出藥方上的重量，精確到幾兩幾錢，然后用牛皮紙袋裝好，遞給父親。那是一個系列很吸引人的動作，那么自然嫻熟，好像不用稱他都可以抓準重量。被藥香、格子還有藥師的手吸引，我經(jīng)常陪父親去醫(yī)院買藥。我還跟父親說，我長大了也要去學(xué)這個。父親問為什么，我回答：“因為那些格子很神奇。”父親笑著告訴我這個工作其實很簡單。
    藥買回來后要煎制。家里有個小號的陶罐，是專門用來給父親煎藥用的。把藥材放到罐子里，加滿水，再用牛皮紙袋把陶罐口封上就可以放到爐子上熬了。牛皮紙袋很厚也很很透氣，等罐子里的水沸騰后，牛皮紙會被打濕但不會破。這時候，藥香就會慢慢地滲出來，透過牛皮紙，漸漸地彌漫整個屋子。若有人從門口路過，定會猜到我家在熬中藥了。有時候說“煎藥”，也有時候說“熬藥”，看著火上的藥材，初學(xué)語文的我對“煎熬”這個詞有了如此形象的理解。
熬好的中藥很苦，我只喜歡聞，卻不敢喝。喝過中藥的人都知道，喝中藥之后都會買點糖或者餅干，這叫作“壓藥”。嘴饞的我不懂事，總是偷吃了父親壓藥的餅干。而父親喝完苦澀的藥湯后，總是表情很復(fù)雜的對我笑笑。
    家里經(jīng)常有藥香，父親也會找一些中醫(yī)的書籍來看。在農(nóng)村，沒什么小孩兒看的書籍，我覺得醫(yī)書中的插圖很有趣，也會似懂非懂地看著《本草綱目》。父親也喜歡給我講這些，我就記住了很多中藥的名字：甘草、茯苓、五味子、川芎、、當(dāng)歸、天麻、附子、半夏……我喜歡這些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很詩意。他會在端午時節(jié)出去采車前草，回來洗凈后曬干，留著夏天泡水喝，因為車前草解暑
    父親喜歡用中藥泡酒。我家樓上有一個很大的酒壇子，用來裝白酒。還有一個常見的那種泡藥酒的玻璃瓶，用來裝藥酒。玻璃瓶里有大半瓶的藥材，等到藥材泡的差不多的時候爸爸會把藥渣倒到酒壇子里。時間長了，酒壇子里的中藥幾乎裝滿了。每到吃飯的時候，我都會很自覺地上樓去給父親打酒。冬天天冷，父親嫌溫酒太麻煩就喝冷酒。我總是拿《紅樓夢》里寶釵的那段話教育父親，說熱酒暖身體，冷酒要用身體去暖酒。他總是笑笑，要我去給他溫酒。就這樣，我習(xí)慣了為父親溫酒。
    有時候父親會給自己開藥方，或者是拿了醫(yī)生的藥方自己去抓藥。那天他的藥里少了一味五味子，要我騎車去買。我找了好多藥店都不賣中藥，后來終于在一個小診所里找到了一個老中醫(yī)，我再次見到了中藥柜。老中醫(yī)找了半天，告訴我五味子已經(jīng)用完了。我失望地離去，在外面走了半天才回家。小時候我經(jīng)?？人裕偸琴I了梨和川貝煮水給我喝，而那天，我沒有買到五味子。
    人都說“是藥三分毒”，我對藥卻沒有絲毫排斥，反而是感激。父親還不到五十歲，已經(jīng)動過三次大的手術(shù)。是那一副副包在牛皮紙里的中藥和瓶瓶罐罐里的西藥在幫助父親，幫他緩解痛苦。我終究沒能實現(xiàn)小時候的愿望，坐在藥房里給人抓藥。而父親的身體仍是靠藥養(yǎng)著。現(xiàn)在不在他身邊，也不能幫他溫酒了。
    或許有一天，還是那間屋子里，父親坐在搖椅上打盹，爐火上熬著藥，我看著火。燈火微黃，屋子里藥香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