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蒙托夫
前些天讀賀知章的《回鄉偶書》,感觸頗多。已過耄耋之年的賀先生告別了其奮斗大半輩子的宦海生涯,辭官歸鄉。雖然鄉音依舊,然鬢發早已斑斑。拄著拐杖,走到村口,家鄉的兒童看見了,笑著問他:您這位遠客是從哪來的啊?對于這么一個場景,詩人敘述得很自然,很風趣,然而賓客倒置的尷尬,已經透出了他內心的悵然。那時的賀知章,儼然成了故土的異鄉人,站在生于斯,也將死于斯的土地上,本屬于他的那個位置已經被歲月模糊。回鄉的渴望滿足了,然而個體身份的被質疑,以及對故土的陌生感卻帶來了新的惆悵。原來所謂的鄉愁,并非回到家鄉就可以解除的。
韋莊說過,“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然而在人到七十古來稀的唐代,八十六歲的賀知章算是足夠老了吧,但是還鄉后的他面對人事消磨,也只能嘆一聲“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既然鄉愁總是令人銷魂的且是這般的難以消除,為何還有那么多人選擇離開家鄉,去經受那份心靈的煎熬?或許是因為戰亂、或許是因為天災,但更多的應該是為了自己心中那份的美好憧憬吧!家鄉固然美好,然而故土的山水人家沒法給自己提供一個實現人生價值的平臺,正如劉歡唱的“我的心充滿惆悵,不為那彎彎的月亮,只為那今天的村莊,還唱著古老的歌謠”。于是,只好收拾行囊,在一個曦光微露的早晨,或是一個晚霞斑駁的黃昏,“仗劍去國,離親遠游”。這是很實在的做法,畢竟“生活的本性是向前要求的”(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既然如此,對故鄉的思念就變得像是對著青梅竹馬的情人說,你真的很好,雖然我們分手了,但我還是會想你的。所謂的念念不忘未免顯得有些矯情。
然而必需承認,思鄉確實是件很詩意的事情。月夜里,一舉頭,一俯首,生活陡然多出幾分詩情。現實的種種憂戚遁形了,只留下一份純潔的懷念,不關乎得失利害,只關乎村口的那棵老榕樹,還有長滿青苔的那口古井……復雜的生活著實需要這樣的一份情愫來熏陶、來凈化。但對于古人來說,由于交通的不便,人口流動周期大等原因,思念往往更為真切,更為綿遠。因為他們思念的對象不僅僅是“家鄉”那么一個概念性的抽象體,更多時候是具體到妻兒父老。而對于現代人,思念往往被一次通話、或是一次車程替代,比起托鴻雁傳書,靠車馬往來的古代人,我們的思念總是來得快、也結束得快。在現代生活中,人們已經不需要拿起筆來寫長長的信,然后花上幾天、或是幾個月、甚至幾年去等一封遠方的回信。
這樣看來,現代人在很大程度上好像靠著現代技術解除了鄉愁對身心的煎熬,免除了一種纏綿的心里負擔。其實不然,且更為嚴重的是“現代人的精神故鄉已經被連根拔起,如何回去是一個長久的難題,在自己的出生地,卻注定要成為一個異鄉人”( 陳培浩《詩銓<哥哥改詩>》)。如今,對于很多城里的寄居者,他們既不了解自己的家鄉,也沒有所在地的戶口。當被問及籍貫何處時,他們只能遙遙地指著那個只去過幾次,甚至未曾蒙面的地方說,那就是我的故鄉。這又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事情!韓東詩歌《山民》中,那個曾經不懈地追問“山的那邊的是什么”的“我”,那個曾經淡淡地埋怨過祖先的“我”,那個曾有過無限遺憾的“我”,其子孫想必早已見到了大海,然而更可悲的是,回家的路也在漸漸模糊了,這該是“我”更大的遺憾。寫到此,不禁想起張承志筆下的《漢家寨》,在那個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村莊中,在生存條件極其惡劣的環境里,村民默然的堅守雖然顯得有些固步自封,但是他們對精神家園的保護卻是那么的小心翼翼,這是急躁的現代人難以企及的。
在社會不斷發展的過程中,故鄉的概念也在不斷地被淡化。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更多時候是被當做一種文藝,用于現代人的精神消遣。那份寬廣深沉的感傷已經被簡化得幾乎就剩那些橫豎撇捺點了。雖然如此,我們也不必過于悲觀,鄉土意識對于每一個完整的心靈來說是一定不會被根除的,如今每年各地舉行的氏族“懇親大會”、還有各地對祖祠的翻新、對族譜輩序的修訂,這不正是現代人尋根的表現形式么?!
“其實,所有的故鄉原本不都是異鄉嗎?所謂的故鄉不過是我們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后一站”(楊明《我以為有愛》)。確實,前不久聽母親說,廣州有個村落就是我們家鄉人到那去創建的,他們的父輩講的依舊是跟我們一模一樣的揭陽話,但他們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廣州人了。母親說著,語氣中透出幾分自豪,我想要是我們的祖先知道了,也會感到分外欣慰。因為他們的子孫已經把他們的文化帶到了另一個角落,并且在那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就像當年風塵仆仆的他們在腳下這塊肥美的土地上駐足一樣。
不必太計較,“世上本無家,渴望與渴望相遇,便有了家”(周國平《堅守精神的家園》)。古人尚且志在四方,到處為家,我們又何必那么認真何為故土,何為異鄉?康德終生未離故鄉一步,守著“心中的道德律”,成就“頭上的星空”。李白一生漂泊在外,鑄就了盛唐詩界之巔峰。所謂處處無家處處家,簡單隨便地圈定一個范圍,然后給它命名為“故鄉”,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因為在文明的進程中,我們每個人扮演的,都是故土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