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根有香魂
作者:羅迦瑋(布依族)
鄉愁于我而言,是一棵扎根于心野,永遠都無法移走的生命之樹。生長的過程,是煙火的傳遞、生命的承繼,讓我記住了父母的恩德、祖上的福蔭,以及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還有遮風避雨,生養生息幾代人的老祖屋,總是在我的念想中時隱時現而又清晰如初……
在我的意識里,“故里”的概念是父母從外地調回家鄉所在地工作之后,我才逐漸萌生的一種認識,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已潛移默化成生命的血液,深入了我的骨髓,成為一生無法割舍的思鄉情結。
我的父母早年在黔東南工作,為照料年邁的祖父才舉家調回了安龍,與鄉鄰親友時空距離的縮短,便捷了彼此之間的相互往來。一旦老家有婚喪嫁娶的紅白喜事,父親都要帶上我們回去認上親戚、表達心意。印象最深的還是逢年過節時,隨父親回老家上墳祭祖,抑或受邀到親戚家吃殺豬飯,讓人感受到鄉情的濃郁、親情的純樸。常言道:“親戚越走越親,朋友越走越近”,父親的用心,讓我逐漸懂得了尋根認祖、不棄鄉鄰、不可忘本的人生情懷。
落葉歸根,是一個人不忘祖宗恩典、回歸生命自然的美好夙愿。“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的詩句,道出了游子濃烈的鄉愁,對故鄉的深深依戀,在人生的感慨中躍然于字里行間。父親臨近退休時,落葉歸根的心愿也愈發顯得更加的強烈了,回老家養老的念想得到了母親的支持,便毫不猶豫地拿出平常省吃儉用攢下的微薄積蓄,請老家的親戚幫忙翻修多年失修的祖屋。當年的翻修不同于現在的舊房改造,翻修后的祖屋還是原汁原味的,木頭結構,石墻瓦頂,全是就地取材,僅是在破損的地方照原樣作了修補,而室內就沒有什么裝修了,斑剝的墻面全用舊報紙糊上,挨近瀏覽可見時政的變化和歲月的滄桑,翻修后的祖屋在寧靜中也仿佛有了某種歷史的記憶。
父母一同退休后,就斷然放棄了城里生活的方便和熱鬧,搬回了老家的祖屋。雖不是“榮歸故里”,但前來串門的鄉鄰親友幾乎是絡繹不絕,沒有任何貪圖的噓寒問暖仿若春風拂面,有了人氣的祖屋又有了濃濃的生機和活力。回到老家安度晚年的父親常常感慨,靠鋼筋水泥建造的樓房永遠趕不上祖屋的冬暖夏凉,這除了現代建材與原始建材在環保功能上的差別外,更多的還在于老家的自然環境與人文關懷的和諧依存。
我的老家是生養我父親的一個布依村寨,房屋均依山環繞在田壩、溝渠之上,寨里的田壩與綠海子連成一片,被當地的老人稱之為陂塘海子,是全省僅次于畢節威寧草海的第二淡水湖泊,遠遠望去,老家所在的陸地就像浮起的一只大龜背,家鄉“坡鰲”的地名由此得來。沿湖的田疇,從綠海子延至縣城的防洪堤,縱深十里。該防洪堤即是久富盛名的“招堤”,系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興義府游擊招國遴為防水患倡議鄉人集資修建。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清末重臣張之洞的父親張锳任興義府知府時又將石堤加高5尺,并在路堤的東側修建池塘,池內植滿荷花,繁衍至陂塘海子,造就了“十里荷塘”的湖光山色。臨近秋季,碧波蕩漾,荷花飄香。如此精美絕倫的山水畫面,加之南明永歷皇帝朱由榔曾定都安龍留下的“十八學士”“慷慨盡忠”的悲壯故事,讓如今的安龍擁有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底蘊。
值得一提的是,故鄉安龍曾是清代貴州興義府所在地,張锳在知府任上,不僅加固招堤、新建荷塘,還極為重視教育,對讀書人甚是關注,相傳每逢午夜,必令兩人巡城,一人提燈籠于前,一人挑桐油隨后,凡見有挑燈夜讀的人家,便敲門進去,一邊說“府臺大人祝相公讀書用功獲取功名”,一邊往燈中添一勺桐油,予以激勵。后來在這些獲得加過桐油的人家,果真出了不少的舉人、進士。其子張之洞自小更少不了得到了他的熏陶和激勵,在少年時期于招堤上揮筆寫下的《半山亭記》已是其傳名之作,影響了后人,其更大的影響還在于張之洞立世之后“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思想主張和近代工業之父的盛譽,至今仍有發展的借鑒作用。
我萬萬沒想到“加油”一詞的由來,竟源于自己的故里,其激勵莘莘學子的深遠含義已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中拓展而開,不僅成了競賽場上不絕于耳的“加油”聲,還在各個領域和行業激起了人們奮發的志向和奮斗的熱情,切合了時代所需要的勵志情懷和求索精神。
我打小讀書時,就喜歡在砂土攪拌碾壓而成的籃球場上蹦蹦跳跳,崇拜家族中的伯伯羅定嘉,他一米八幾的壯實高個,球藝精湛,年輕時就是縣籃球隊的主力,在“盤江八縣”享有“中鋒如塔巍然屹立不可侵犯”的威名,后到安龍二中當體育老師,培養出了許多考上體校的年輕后生,受到他的影響和激勵,農村老家的男、女籃球隊亦后繼有人,皆成了縣里的“球霸”。羅定嘉伯伯臨近退休回老家小學當校長后,更是把村里的文體活動操持得有聲有色。他打破世俗偏見,把女兒、侄女、兒媳婦拉起來組建的女子舞龍隊,竟然舞向了省外,贏得了一路的掌聲和喝彩,為老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獲得“全國文化體育之家”的榮譽立下了汗馬功勞。
我老家所在的海莊,大小有20個寨子,居住的人家大多是羅姓。記得小時候隨父親從外地回老家探親,上墳祭祖時第一次跪向沒有墳頭的土堡,很是詫異不解。聽父親解釋后,方知土堡里埋著土罐,土罐里裝著先人的遺骨。原來我的羅氏族人,出自中國古代最早的妘姓,為顓頊帝之孫祝融氏之后裔,到了周朝的時候,有子孫被封在宜城(今湖北省宜城縣),稱為羅國。公元前690年,被楚國所滅,羅氏的子孫就逐漸向南遷移。到了秦漢時期,又從江西逃至了貴州。祖輩們在背井離鄉的逃難中,始終把先人的遺骨裝入罐中一道遷徙,找到安身立命處便將其入土為安,所體現的不忘祖宗恩典的忠孝情懷感天動地,讓我對生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祖上在根就在,生命在情就在。一把鄉土,融入了宗親的血脈,已是生命不息的記憶。漂泊海外的華夏兒女之所以懷揣一把鄉土踏上異域,就是要把家鄉和祖國永遠留在自己的心里。心中有家有歸宿的日子,方讓人溫暖而踏實。
家鄉解放初期,年方十九的父親就加入了當地農會,協助地方政府開展土地革命和剿匪工作,竟也遭到了土匪的報復。土匪在年關偷襲寨子時扯上了“紅旗”,一把火就燒光了我家的祖屋,靠全寨人的接濟和幫忙,全家人才勉強度過了大年夜,并在節后重建了房屋。老家祖屋的劫后再生,影響了父親的一生,難舍的鄉情和堅定的革命意志已經銘刻在父親的靈魂深處。父親被選送到省里的革命干校學習之后,就從此成為一名少數民族干部,輾轉在貴陽、黃平、凱里、施秉等地的供銷系統工作了幾十年,始終鄉音未改,情牽故里,直到退休后落葉歸根,與故鄉的山水、鄉情融為一體。
當年寨里一同被選送省城學習并就地參加工作的,還有我在族里稱之為幺叔的羅信和(筆名汛河),他從小就喜歡舞文弄墨,工作后就參與了《布依族文字方案》的調研和制定,一生從事民族文化的收集整理和文學創作工作,系第一批加入中國作協的布依族作家,當過省級刊物《山花》《南風》《文史天地》的副主編和常務副主編,為民族文化的發展和民族文學的繁榮做出了突出貢獻。我至今仍忘不了信和幺叔對我的影響,在貴陽讀大學時,他就騰出一間書房為我搭起了一張床,讓我在周末有了回家的親切和溫馨,滿屋子的各類文藝書籍和民間故事亦讓我這個學物理專業的學生打開了眼界,有了業余寫作的興趣和愛好。信和幺叔的慈祥、熱情、勤奮的秉性和剛直不阿的正氣給了我永世難忘的熏陶,甚至成了我骨子里不可舍去的精神元素。大學畢業后,我第一首刊發于州報的詩作,竟獲得了他一封長信的鼓勵,讓我的業余文學創作仍堅持至今,成了一名省作協的會員。還有我的兄弟羅迦勇,雖未曾在他的身邊受到直接的熏陶,或許是其所學專業是文科的緣故,每月都會準時收到信和幺叔寄來的《南風》雜志,一種無形的開導和鼓勵,也讓他提起筆來,以安龍民間流傳的故事為題材,寫了一篇又一篇的民間故事獲得了刊載。在他出版了個人散文集后也加入了省作協。我每次回安龍遇到已經退休的原縣文聯主席莫蒼知先生時,他就會感慨我老家所在的“坡鰲”寨子竟然出了三個作家,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文脈傳承現象。
其實我們家乃至整個的羅姓家族,并非什么書香世家。我的祖父就是一個老裁縫,父親也才上過兩年私塾,母親因兄弟姊妹多還從未上過學。我與兄弟的寫作愛好,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信和幺叔的影響。按他老人家生前的話來說,我們布依族勤勞善良、熱情好客,從心里唱出來的山歌就是一首直抒胸臆的詩作,況且我們居住的地方山清水秀,正所謂地靈人杰吧。在此,我絕不敢妄稱人杰之名,但心中的美好向往總會讓人不由詠嘆而歌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的故里承載過張之洞的少年夢想和十里荷香,張之洞任湖廣總督時也不忘懷第二故鄉的養育之恩,從安龍遴選了10多名青年才俊到武昌學習,留下了許多風云傳奇,成了當今后人的念念不忘。其科教興國的主張早已融入了安龍的土壤而生根發芽,成了安龍的文脈,為安龍的山水添加了不朽的靈氣。想必安龍的未來將是人才的輩出和繁榮的無限。
大凡來過或聽聞過安龍的人,在印象中會首先聯想到“招堤”的十里荷塘和南明的“十八學士墓”,而“招堤”的十里荷塘就是老人們熟知的連通綠海的陂塘海子。一汪清波簇擁的荷香,已是做人的道義和清廉,把鄉人們崇尚的心旌盡情地舒展。
我的老家或許是得到了上蒼的寵愛,就位于十里荷塘畔。據我祖父生前回憶,當年寨里人進城趕場,只要劃上小船,一轉煙筒的功夫就可在招堤邊停靠,上岸就進縣城湊上了熱鬧。交通的便捷,促進了青年男女的飛歌傳情,與老家聯姻的親戚遍布了各地。老家所處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使其遠近有名。雖然寨里的田地較為稀少,逢漲水季節還被水淹,多數人家只能租用大戶人家的田地種植莊稼,糧食就變得十分的金貴,但好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父曾自豪地說,家里來了貴客不愁沒有招待的,現差人去寨邊的湖里放籠,轉身捕回的魚就可讓客人飽餐一頓了。吃魚的方便,好比燒上了水才去地里割來蔬菜洗后下鍋一樣的簡單。當年在湖上捕魚撈蝦、放鴨逐波的快樂,也就成了父親最難忘的少年時光。
祖父生前感慨的是,家鄉解放后的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海子農場的興建,打通了綠海子的消水洞,“填湖造田”的舉措,把陂塘兩側的海子變成了萬畝良田,徹底消除了安龍城的水患,糧食的豐收讓左鄰右舍的百姓過上了安穩的日子。只是凡事都有得有失,湖里捕魚的快樂,在家門口已無處可尋,昔日的湖光山色只能在記憶的深處時有閃現,一種淡淡的遺憾亦成了一種淡淡的鄉愁。
父母調回家鄉工作后,正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風,生活逐漸富裕起來的人們,在精神上有了回歸自然、返樸歸真的生命意識,環保、綠色的健康理念,讓人們于世俗的喧囂中,更加向往純樸的民風和自然的田園風光,以“鄉愁”為文化底蘊的新農村建設掀起了高潮,海子農場的萬畝良田又逐漸恢復為十里荷塘,為安龍“荷花節”的舉辦增添了誘人的香濃!
只遺憾在老家安度晚年的父母,再也不能親身感受家鄉的發展變化。生命終結的自然規律,已讓父母的身軀與家鄉的熱土融為了一體,落葉歸根的夙愿,讓他們操勞的一生得到了安息,卻給我留下了深深的緬懷和祭奠。我的祖屋如今已空無一人,失落中的茫然,常讓我在尋覓的夢中徘徊,對家鄉和父母的思念已變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祖父留下的一畝二分責任地,也似乎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或許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是一種感應和預知,幾年前的某一天,我接到了尚在安龍工作的幺兄弟的電話,說家鄉要搞觀光農業開發,祖父留下的土地要被征用為觀光道……我的心為之一震,既為家鄉的開發感到振奮,又為自己即將失去的“鄉土”而深深惋惜。“鄉土”不存,我的 “根”何在呀!?尚有的祖屋也不知將來的去向如何?我內心的糾結已不是自私的占有,我得有我生命的“根”,得有我對家鄉割舍不去的感恩情結!
想想祖輩曾有的背井離鄉的遷移,蘇軾《定風波》中的“此心安處是吾鄉” 一詞的含義,讓我釋懷了心中的煩惱。把父母記在心中,把家鄉留在腦海,我生命的“根”就會在自己的思念里生根發芽,伴隨我一同走過歲月的風風雨雨。
在全民奔赴小康、振興鄉村建設的今天,家鄉安龍以“招堤”和“十里荷塘”為依托的國家級濕地公園的打造正迎來了時代的春風,我向往迫切的腦海里,已是招堤上朗朗的讀書聲響徹云霄,把鄉人希望的心田蕩漾成了清澈的湖水,在依依楊柳的拂動下,徐徐掀開了十里荷塘的山水畫卷……縷縷沁心入肺的荷香竟在我無盡的念想中酣暢了我所有的心思,鄉根永在的心底已是香魂的永駐和對家鄉美好無限的深深祝福!想必家鄉“以史明智,勵志未來,荷香安龍”的文化定位和持續開發,一定會讓后繼有人的安龍繼往開來、前程似錦的……
【作者簡介】羅迦瑋,男,布依族,1964年12月生,貴州安龍縣人,畢業于貴州師范大學物理系,系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入選中國作協主編的《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集·布依族卷》,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十月》《人民網》《中國民族報》《星星》《貴州作家》《貴州日報》《廣西日報》《脊梁》《詩選刊》《天津詩人》等報刊網站,著有詩集《歌聲漂泊》、文學作品集《心路歷程》、散文集《人生點滴》,分別獲貴州省第七屆、九屆、十一屆“新長征”職工文藝創作詩歌、散文類二、三、一等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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