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浪漫主義獨行俠無名氏
作者:倪章榮
1982年12月23日下午,天氣晴朗,和風習習,香港九龍紅堪車站人頭攢動。一位高大蕭灑的老者走出過境通道,跑步上前與另一位氣度不凡的老者緊緊擁抱在一起。一聲“四弟”、一聲“二哥”之后,便是縱橫的老淚。無數記者舉起攝影機,記錄下了這珍貴的一刻。二哥系香港資深媒體人、著名作家卜少夫,四弟系銷聲匿跡近30年的著名作家無名氏。這是兄弟倆離別32年后的重逢。從這一天開始,兩地三岸掀起了持續好幾年的“無名氏熱”。
一位成就斐然的作家
作為現代作家的無名氏,現在的年輕人很少知道他為何方神圣,不少文人也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了解他的人生、閱讀過他的作品。然而,無名氏卻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風格獨特、成就斐然的作家,他的小說成名作《北極風情畫》和《塔里的女人》,曾經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最暢銷的言情小說,作品發行量超過同時代其他任何作家。他從不在文壇上站隊,也不參與任何爭論,甚至從不與作家、評論家來往,但他卻一直堅持不寫自己不想寫的東西,作為作家的無名氏在中國文壇上顯得那樣的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自1967年2月18日臺灣《中央日報》發表臺灣知名作家高陽先生的一篇短文《念無名氏》,以及同年5月20日,香港《大學文藝》發表梁煥劍所寫《都門.露西虛.沉思——無名氏的三本作品》起,他的小說便成為臺港文學類熱門圖書,尤其是上世紀60年代末,臺灣將《北極風情畫》和《塔里的女人》改編成電影之后,引來了持續不斷的“無名氏熱”,這股熱潮還影響了東南亞圖書市場。由于政治原因和信息的閉塞,海外無名氏的熱心讀者和研究者,皆不知道無名氏身在何處,是否還在人間。有人說他在南非,有人說他在南美,有人說他在新疆,有人說他在杭州的瘋人院。改革開放之后,由于無名氏在香港的二哥卜少夫將無名氏已有的舊作和寄過來的新作《北極風情畫》、《塔里的女人》、《火燒的都門》、《龍窟》、《一百萬年以前》、《露西亞之戀》、《野獸、野獸、野獸》、《海艷》等八部作品陸續出版,卜少夫還撰寫了《無名氏生死下落》報告讀者無名氏還活著的消息。無名氏又開始在港臺火爆起來,大陸最早出版無名氏作品的是湖南省作協刊物《湘江文藝》,在該刊物編印的內部資料《中篇小說選》一書中,選了無名氏的《北極風情畫》和《塔里的女人》,《花城》、《芙蓉》等文學刊物也紛紛推出無名氏的專輯,一些出版社亦開始出版無名氏的作品,如花城出版社就出過無名氏的作品系列。此后,臺港和國外的華裔學者對無名氏給予了充分肯定和極力推薦,如美國的夏志清、香港的司馬長風等名家。可惜,由于那個時候的大陸讀書界瓊瑤熱、金庸熱、沈從文熱、張愛玲熱一個接一個,無名氏熱最終沒有把天燒紅。
然而,無名氏無疑是中國現當代文壇上的不可忽略的存在,除了成名作《北極風情畫》和《塔里的女人》,他還有《無名書》系列長篇小說(六卷),大量的散文、詩歌、報告文學、文史著作。他的作品充滿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被叢甦、司馬長風等人譽為中國最后一位浪漫主義作家,大陸著名學者陳思和先生在其《試論無名氏》中認為無名氏的作品是“浪漫主義在中國現代文學上的最后一個余波。”(《<無名書>精粹》代序。武漢出版社2006年1月)無名氏不僅文學成就突出,人生經歷也充滿傳奇色彩,尤其是情感故事更是讓人津津樂道,加上上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這段時間,他一直處于“失蹤”狀態。關于他的各種傳聞滿天飛,讓無名氏和他的作品給讀者和研究者留下了諸多神秘色彩和無限想象空間……
別人的愛情與自己的寫作
1943年11月,西安發行量最大的報紙《華北新聞》上連載的長篇小說《北極風情畫》引起了讀者的強烈關注,該小說成為人們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其作者無名氏一鳴驚人,爆紅文壇。可是,讀者們卻不知道無名氏究竟何人,怎么能夠寫出如此漂亮的小說?在全民抗戰的時刻,一部寫異國戀的言情小說卻獲得大家的一致認可,這個無名氏是何方神圣?
無名氏本名卜乃夫,又名寶南,祖籍江蘇揚州,1917年1月1日出生于南京,家有兄弟六人,乃夫為家中老四,大哥、三哥、五弟早夭。父親行醫為生,母親是有名的揚州美女,后全家定居南京(父親因病去世很早)。卜乃夫自幼離開父母與外祖母生活在揚州鄉下,并在鄉下讀了四年小學,后回到南京母親身邊繼續學業。因拒絕中學聯考,卜乃夫未拿到畢業文憑。離開學校之后,卜乃夫只身北上來到北平,開始了他的北漂生活。在北平的卜乃夫就讀于俄文專科學校,并長期堅持到北京大學旁聽,還自學英語、俄語等外國語言,閱讀了大量西方文學名著和社科類圖書。在北平的兩年,卜乃夫知識積累突飛猛進,人生觀逐步確立。同時,也更堅定了他對文學的向往。還在讀小學時,卜乃夫的作文就曾刊登于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陳伯吹主編的《小朋友》雜志,高中快畢業前夕,他在天津《大公報》和北京、南京的報刊發表了多篇小說、散文。1935年底,卜乃夫提前獲得俄文專科學校畢業文憑,因母親一再催促,結束北漂生活回到南京。
抗戰爆發之后,卜乃夫一家離開南京回到揚州鄉下。隨著戰事越來越激烈,卜乃夫這個熱血青年坐不住了。他輾轉來到武漢,考入湖北省政府主辦的“鄉村干部訓練班”,隨后又加入了國民黨組織的民間研究機構“藝文研究會”,編寫鼓動抗戰的宣傳資料,出版了《孔子》、《李廣飛將軍》等小冊子。1937年7月,武漢保衛戰爆發,卜乃夫隨藝文研究會來到重慶。卜乃夫先后擔任藝文研究會編譯員、圖書審查員、香港《立報》等海外媒體駐重慶特派員、重慶《掃蕩報》記者,撰寫了大量有關抗戰的新聞報道——尤其以一篇預測蘇德將發生大戰的《世界將有巨變》為業界稱道,發表了《薤露》、《火燒的都市》等抗戰文學作品,產生了較大影響,不少作品被轉載,抒情散文《夢北平》還被選入了高中語文課本,一些著名報刊以及著名作家紛紛向他約稿,《大公報》總編親自約見他,希望他來《大公報》工作。后來,卜乃夫因執意發表揭露軍餉被克扣、防空器材短缺的文章遭到《掃蕩報》撤職、批判,他一氣之下離開《掃蕩報》,隨李范奭的韓國義勇軍第二支隊來到西安。在西安的卜乃夫雖然名義上是重慶和貴陽兩家報紙的特約記者,但實際上主要工作是為韓國義勇軍做宣傳。他先后寫下了《中韓外交史話》、《韓國的憤怒》、《騎士的哀愁》、《露西亞之戀》、《荒漠里的人》等大量宣傳中韓友誼、宣傳韓國歷史、表現韓國志士仁人的專著、小說、報告文學。
在重慶的時候,卜乃夫因為欲寫一篇韓國志士李奉昌刺殺日本天皇的小說而結識了韓國流亡政府參謀長李范奭,這位日后成為韓國第一任總理的反日將領很快便與卜乃夫成為莫逆之交。1941年冬天,卜乃夫與李范奭同住在吳師爺巷一號的小樓上,每天夜里,這位韓國大哥都會將自己的親身經歷講給卜乃夫聽。李范奭系朝鮮李氏王朝的后裔,為了復國十歲便流亡中國,成為云南陸軍講武堂12期學生——與葉劍英為同班同學,畢業后做過教官、后又接到上海、東北,參與韓國流亡政府活動,1920年在中蘇邊境與日軍展開過殊死搏斗,后進入蘇聯境內避難。1923年回到中國參加抗日活動。抗戰勝利后回到朝鮮半島,參與組建了大韓民國,成為第一任總理。無名氏記錄了李范奭講述的諸多精彩故事,其中,《北極風情畫》的故事即來源于李范奭與波蘭女教師杜尼亞的一段讓人扼腕嘆息的愛情悲劇。
“九一八”事變后,跟隨部隊撤退到蘇聯西伯利亞的李范奭與波蘭女教師杜尼亞相識于托木斯克。第一次見面李范奭就被這位美麗憂郁的異國少女吸引了,李范奭的剛毅、勇敢的性格也深深吸引了這位異國少女,同在異國他鄉的兩個孤獨靈魂結合在了一起。杜尼亞對李范奭的愛不僅僅只限于異性之愛,還包裹了濃重的復國情懷。波蘭這個國家曾經有過輝煌,但近代以來一直飽受蹂躪,常常國破家亡。李范奭對杜尼亞的愛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東歐女孩有著熱情奔放的性格,對愛情更是堅貞不渝,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傾注給了這個大她十來歲的異國流浪者。他們愛得如癡如醉、死去活來,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可是,他們的命運并不掌握在他們自己手里,李范奭的部隊要轉移了,而作為異國女性的杜尼亞是不能隨軍的——或許因為李范奭的職務還不高,反正這對露水鴛鴦只能各奔東西。就在李范奭離開之后,杜尼亞自殺了……
卜乃夫的二哥卜少夫從貴陽來重慶看望弟弟的時候,恰好看到了卜乃夫記在筆記本上的李范奭的愛情故事,這位資深媒體人馬上對弟弟說:這個故事很好,你要是將它寫成小說,一定很感人!卜乃夫覺得二哥說得有理,表示會寫成小說。可是,那個時候的卜乃夫正忙于抗戰宣傳,身賺數職,哪有閑暇寫小說?于是,便一直沒有動筆。直到1943年冬天,《華北新聞》總編趙蔭華想在自己的報紙上弄個小說連載,便軟硬兼施非得要他拿出個長篇小說不可。卜乃夫想到了李范奭與杜尼亞的凄美故事,馬上動筆,只用了18天時間,一部名為《北極風情畫》的愛情小說便誕生了。因為寫得匆忙,又沒有太多的技巧,卜乃夫對小說能否成功沒有把握,為了不至于太難堪,他決定以“無名氏”之名發表。不料,《北極風情畫》的連載獲得極大成功,《華北新聞》成為西安及周邊地區爭相購買的報紙,大街小巷都在談論這個小說。《華北新聞》將其出版單行本,首印被一搶而空,此后的一年半時間里,《北極風情畫》在西北和西南地區再版四次,在那個動蕩的時代可謂絕無僅有。
《北極風情畫》的成功,在于作品的純真愛情和異國風情,在于作品的不事雕琢和原汁原味。無名氏的這部小說以李范奭的故事為藍本,采用第一人稱手法,描寫韓國流亡者林與波蘭流亡女教師奧蕾利亞在蘇聯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的短暫愛情(從冬天到春天)。男主人公林上校是韓國軍官,在寒冷的托木斯克“艷遇”了波蘭籍女教師奧蕾利亞。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女主人公奧蕾莉亞誤認為林上校是她的男朋友瓦夏,他倆將錯就錯的熱烈擁抱和接吻……在無名氏的筆下,奧蕾利亞是一位美麗的天仙:“她披著金黃色長長鬈發,仿佛 春天太陽下一田麥浪,光閃閃的。她的眼睛是兩顆藍寶石……帶著夢幻的色彩。她的鵝蛋臉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沒有一樣,不富于雕刻的均勻、和諧……她的身材苗條而修長,像一個有訓練的舞蹈家,每一波姿態、動作會表現一派溫柔、協調,散溢音樂的旋律與節奏。”起初,奧蕾利亞有些提防,當知道林是韓國軍人之后,這位波蘭少女破防了。在奧蕾利亞的心里也埋藏著一個復國夢。她的父親是波蘭軍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調任托木斯克,十月革命后父親去世,留下她和母親在異國他鄉艱苦度日。兩顆飽受摧殘的心迅速靠在一起,他們開始了瘋狂的熱戀。可是,林上校接到上級命令須隨部隊離開西伯利亞回中國。作為高級軍官,林需轉道莫斯科再從意大利回國。按規定,他不能帶她一起回去。林曾經想過不少辦法想帶心上人一同離開,據理力爭,消極拖延,甚至給司令官下跪,一切都無濟于事,而林又不愿放棄他的復國事業,悲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他倆在淚水中度過了最后四天。分別之后十天奧蕾利亞用一把短刀自殺了。這是一個類似于始亂終棄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林在感情上無疑有自私的成分——沒有像經典作品中那些為愛情不顧一切的主人公那樣,他沒有選擇留下來陪伴自己的愛人,或許他心里只是將其視為革命生涯中一段插曲,而女主人公卻太過于認真,乃至付出了生命。可是,這個故事卻又那么驚艷。除了女主人公的真摯、熱烈以及戰爭的殘酷、國家之間的隔阻等等因素之外,還有美麗迷人的原始森林,紛飛迷亂的大雪,歌劇《茶花女》 的哀美,肖邦鋼琴曲的動人心弦,歌德、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無窮魅力……
《北極風情畫》的成功,給了無名氏的極大的鼓舞,半年之后,他創作了另一部愛情小說《塔里的女人》。該小說亦是以朋友的故事為原型創作的。無名氏與中俄混血兒劉雅歌戀愛失敗之后,好友周善同為勸慰他,講述了自己的戀愛悲劇:周本是上世紀30年代南京鼓樓醫院化驗室主任、小提琴演奏家,并在中大音樂系兼課。他愛上了中央大學校花瞿儂。因周本是有婦之夫,難以與原配離異與瞿儂結連理。周因此對妻子產生怨恨。抗戰爆發,周拋棄原配,與一朋友妹妹陳女士私奔西安。車過四川廣元時,工于心計的陳女士打電報給周的滬上朋友,告知周遇車禍身亡,請友人在報上代發訃告。之后,周、陳在西安另組家庭(抗戰勝利后,周的原配夫人獲悉周仍在人世,遂直奔西安展開奪夫大戰,最后妻子獲勝)……無名氏以此為藍本,用半個月時間寫就《塔里的女人》,描述了一場人世間的情感悲劇。
《塔里的女人》沿用《北極風情畫》的筆調,敘述了一個不那么“正經”的愛情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羅圣提是一個唯美主義者,與周善同的故事不同的是,當女主人公黎薇千辛萬苦擺脫家庭束縛與羅圣提相遇時,妻子已經病亡的羅對眼前這個衰老、癡呆的女人再也沒有一點愛意,匆匆逃跑了——這也是小說引起極大爭議的原因。《塔里的女人》獲得更大成功,無名氏在重慶自己印刷發行的這部小說,讓他狠狠賺了一筆。從此,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對無名氏充滿了敬佩與熱愛,文壇對他亦充滿無限期待,無論機關、學校,還是商店、澡堂,人們無不議論無名氏和他的小說,西安、重慶兩地滿城爭說無名氏。
無名氏成為當紅作家。
自己的情感與亂世的離亂
無名氏是一個感情豐富,艷遇不斷的作家。在重慶和西安,他曾遭遇兩位異國少女,并與她們開始了熱戀。這兩段感情曾經讓他心神不安、痛苦不堪。一個是韓國少女閔永珠,一個是中俄混血兒劉雅歌。
其實,無名氏已經有過多次感情經歷。無名氏一表人材,能說會道,又寫得一手好文章,自然對女性具有吸引力,而他的基因里似乎有著特別旺盛的荷爾蒙。于是,這類故事便層出不窮。然而,因為年少、戰爭及其他原因,最后皆無疾而終。
無名氏的第一段異國戀對象是一個叫閔永珠的韓國少女。與閔小姐相識緣于一本書。無名氏有很多韓國朋友,經常參加韓國光復軍的各種活動,韓國朋友希望他寫一本介紹中韓友誼的書,書名叫《中韓關系史話》。為了寫好這本書,無名氏常常與韓國臨時政府宣傳部副部長閔石麟聯系,順理成章地認識了閔的女兒閔永珠。無名氏很快便愛上了這位聰明漂亮的高中畢業生,且不能自拔。好朋友李范奭看在眼里,很快便安排了他們的單獨見面。準備上大學的閔小姐也愛好文學,亦欣賞無名氏的才華,他們在一起談《紅樓夢》、談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談婉約派詩詞……閔永珠很快便成了愛的俘虜。可是,他們的愛情讓韓國臨時政府一批元老十分不滿,認為國破時刻不宜戀愛。一時間謠言四起,說無名氏已經結婚、家里有兩個小孩,他是個花心男人,剛剛甩了一個女孩……無名氏忍受不住出走。多天后回來,才從李范奭的口中得知,他出走的這些天,閔永珠常常傷心流淚。無名氏從閔永珠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關切與無奈,他知道這段感情無法繼續下去了,盡管得到了李范奭和閔父的支持,但他不想與韓國元老們作對。為了擺脫尷尬局面加上工作不順等原因,無名氏跟隨李范奭來到西安,徹底告別了閔永珠。
之后,無名氏在多篇文章里都寫到過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還出了一本小冊子《水之戀》。上世紀80年代,無名氏訪問韓國時,還念念不忘這位容顏已改的昔日戀人。
無名氏與劉雅歌相識于1943年秋天,在李范奭的房間里。從李范奭的介紹中,他得知這位一派古典風范的異國少女叫塔瑪拉(中文名劉雅歌),來自莫斯科,劉雅歌的父親叫劉貴斌,曾任中國駐蘇聯公使館參贊,多年前被政府派往新疆,從此失去聯系,母親是俄羅斯人。開始的時候,無名氏并沒有對劉雅歌產生太大興趣,一是還沒有從失敗的戀愛中緩過神來,二是他正在構思一部長篇小說,不想太分心。1943年陽歷除夕夜,在韓國光復軍舉辦的聚餐會上,因小說,《北極風情畫》一舉成名的無名氏受到了大家的熱捧。劉雅歌主動向無名氏表達了好感,并約定單獨見面。功成名就的無名氏的又一段愛情開始了。
無名氏與劉雅歌的愛情是從劉向他借書開始的。除夕聚餐之后三天,劉雅歌從郊區住處來到光復軍司令部,向無名氏借書。他們談愛情、談人生、談《紅與黑》、談茨威格、談《北極風情畫》,談得十分投機。因為太晚,那天晚上,劉雅歌就睡在光復軍司令部辦公室,無名氏怕她夜里冷,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蓋在她的被子上……這年舊歷除夕夜,無名氏騎單車來到西安郊區劉雅歌的家,受到了她家里人的熱烈歡迎,還被崇拜他的劉雅歌的學生們邀請參加了外語班的同學聚會(劉為光復軍外語班教師)。在聚會上,無名氏妙語連珠,出盡風頭。有女學生向在場的軍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作為軍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是什么?回答都是蛇、麻風病、肺病、希特勒之類。輪到無名氏時,他的回答竟然是:“在我看來,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劉小姐的眼睛,它簡直像無底深淵,誘惑人非跳下去不可。”無名氏的回答樂翻了全場。大家懷著激動的心情要求劉雅歌回答,劉紅著臉,一雙艷眸如醉如癡地望著無名氏,深情地說:“在我看來,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無名氏先生的聲音,它比任何一座深淵更能誘惑我們跳下去,為他粉身碎骨。”如此露骨卻又詩意的打情罵俏,讓在場的學生、軍人尖叫瘋狂,興奮不已。當晚,無名氏住在教職工宿舍,劉雅歌走到無名氏身邊,小聲說:“假如你嫌被子薄,我把我的棉大衣給你蓋,就像那一夜,你把大衣蓋在我身上一樣……”這樣的機會,無名氏豈能放過,劉雅歌的棉大衣自然蓋到了無名氏的身上。
他們開始頻繁來往,無名氏把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陪伴劉雅歌身上,他們上城墻上看落日,在大街上看人來人往,在小巷子里吃羊肉泡饃,一起喝咖啡、看電影、觀秦腔、逛公園……漸漸地,無名氏發現劉雅歌對高檔商品特別喜愛,名表、寶石戒子、狐皮大衣……而且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定,讓他心里有些不安。因為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劉雅歌決定搬到城內居住,委托無名氏為她找房子。聽到這個消息,無名氏自然很高興,但他卻認真地告訴劉雅歌:他時間寶貴,以后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長期陪她了,兩情若是長久事,又豈在朝朝暮暮?可是,到了約定來城里看房子的時間,劉雅歌卻沒有過來,無名氏感覺到上次的談話讓她不高興了,便來到她的住處向她解釋。劉雅歌告訴無名氏,她不搬家了。此后,無名氏投入到了另外幾個小說的創作中,與劉雅歌的來往少了很多,但一直保持著聯系。大約兩個月之后,李范奭告訴一個讓無名氏目瞪口呆的消息,劉雅歌與她的學生麥敬熙訂婚了,明天就去蘭州。去車站的路上,劉雅歌流淚了。她支開未婚夫,悄悄告訴無名氏:她這次訂婚完全是母親的意思,為了讓麥幫助她們去新疆尋找失蹤的丈夫和父親,她絕對不會和麥結婚,也一定會回到西安的。無名氏無法理解劉雅歌的這個決定,不愛人家干嘛要與人家訂婚?那段時間,無名氏處于人生最痛苦、最惴惴不安的時期,他不想失去劉雅歌,可是卻又無能為力。也就在這個時候,無名氏的另一個長篇小說《一百萬年以前》又開始在《華北新聞》連載,依然獲得了很大成功,這或許緩解了他因失戀帶來的痛苦。那個時候,周善同將他的愛情故事告訴了無名氏,為他下一個引起轟動的小說《塔里的女人》奠定了基礎。
奇跡真的出現了,三個月后,劉雅歌回到了西安。一個月色溫柔的夜晚,她又來到無名氏的房間。他們拉滅電燈,長談了三四個小時,可是,無名氏在這位混血女郎的面前卻膽怯了,沒有進一步的行動。第二天,劉雅歌對無名氏說,這次她回西安是為了看望母親,不是專程看望某個人,希望不要誤會。又說,上次離開西安時流淚也是一時的感情沖動,開不代表什么。無名氏全當她的的話是一個20歲小姑娘的俏皮和任性。然而,約定的見面時間,劉雅歌卻沒有來,無名氏又趕到了她居住的地方。這一次,他大膽地親吻了這位美麗迷人的少女,劉雅歌亦很投入很享受。回來之后,無名氏立即給的雅歌寫了一封文字優美、情意綿綿的情書,落款是:你永遠的愛人乃夫。不料,無名氏收到的卻是一封無情的絕交信。劉雅歌在信中告訴無名氏:從沒愛過他,與他親吻不過是逢場作戲,并譏諷他太自作多情。無名氏回了劉雅歌一封絕交信,時間是1944年6月4日,距離劉回到西安僅僅14天,其冰火之變讓人不敢想象。之后的半年時間,無名氏與劉雅歌一直處于糾纏不清的狀態,時而和好,時而翻臉,讓無名氏飽受折磨。然而,這段時間,他卻寫出了另一部日后引起更大反響的小說《塔里的女人》。
1944年底,無名氏決定結束這種痛苦的愛情游戲,離開西安去重慶。臨行前,他給劉雅歌去了一封信,仍然希望劉能夠珍惜他們的感情,然而,得到的回答是: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另外一個人。來重慶后,他倆仍然藕斷絲連,劉雅歌頻頻來信,要求無名氏給她買這買那,無名氏都一一滿足,還委托西安的朋友不停給劉雅歌送這送那。令無名氏痛苦的是,劉雅歌每次回信都是冷冰冰的,讓無名氏漸生倦意,加上從西安回到重慶的李范奭告訴他,劉雅歌交際很廣有很多朋友,勸他不要再與之交往了。無名氏從此不再與劉雅歌聯系。正如朋友所言,劉雅歌是一個既不東方也不西方的女性,既熱情又冷漠,既幼稚又成熟,既天真又隨意,不適合自己。劉雅歌寫了很多信給無名氏,他一次也沒有回,劉還寄來了她與麥敬熙解除婚約的報紙,無名氏對劉雅歌已經心灰意冷,看到這樣的好消息亦沒回信過去。抗戰勝利后,劉雅歌又給無名氏來了一封信,該信表達了自己對無名氏的情意及歉意,并述說了一個女人的不容易,希望無名氏回信。無名氏仍然沒有回信給她。幾天之后,劉雅歌的弟弟劉震亞路過重慶在無名氏處停留兩天,離開時,他希望無名氏原諒姐姐,與她重歸于好,無名氏不為所動,果斷了卻了與這位美麗混血女郎的感情糾葛。但無名氏并沒有徹底放下這段感情,此后,他曾數次打聽劉雅歌的消息,1948年底,劉雅歌聯系上了無名氏,他們又在上海重逢。此時的劉雅歌已經變得枯瘦、干黃、眼神無光,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如同《塔里的女人》中的黎薇,讓無名氏十分吃驚。在此之前,無名氏便得知劉雅歌一直在尋找他,給他寫過幾封信,還給他的二哥寫了兩三封信尋問他的情況,可能二哥不贊成他們交往吧,一直沒將信轉交給他。劉雅歌生活十分不幸,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姻僅僅維持了三個月,現在與第二任丈夫處于分居狀態。她對四年前的任性和不懂事進行了道歉,期待無名氏能原諒。劉雅歌曾經在無名氏的面前發過這樣的感慨:她曾經給別人帶來過痛苦,但時間很短,但別人卻毀了她一輩子、坑了她一輩子。這話或許是專門說給無名氏聽的,在她的心里無名氏一直沒有走開。可惜,她的性格害了她。她請求無名氏將她的經歷寫成一部小說。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無名氏決定和劉雅歌再續前緣,因為他發現自己仍然愛著她,但他身邊的朋友都竭力反對。1948年12月31日,他們在上海共進晚餐時,無名氏告訴劉雅歌,這是他們的最后晚餐。盡管無名氏已經拒絕了她,但劉雅歌還是陪無名氏吃了飯,逛了街,看了電影,最后珍重地道了聲再見。事后,無名氏覺得這個決定對一個13歲便挑起家庭重擔、到處流浪的女孩太苛刻了(她父親在她13歲時去新疆),他寫信對自己的殘忍決定表示過后悔,,希望能與之結婚。不久,劉雅歌從廣州寫過一封信來,語氣十分平淡,絲毫沒觸及感情問題。之后便沒了音訊。八個月之后,無名氏收到了朋友從香港寄來的信,朋友在廣州找到了劉雅歌,劉告訴他的朋友,這四五年,她心里一直有一塊大石頭壓著——就是對無名氏的愧疚,她一直愛著他,在西安時她曾多次暗示過無名氏,可是無名氏表現得并不積極。再次相逢,她是來贖罪的,想和無名氏在杭州做亂世夫妻(她那時與第二任丈夫還未離婚),可在上海吃最后那頓飯時,無名氏無情的拒絕,讓她四年來的幻想全部破滅了。她請這位朋友轉達給無名氏:原來那個劉雅歌已經死了,死得干干凈凈。這個時候,這段剪不斷的愛情之線似乎徹底地被剪斷了。1983年底,無名氏創作了一部名為《綠色的回聲》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將他與劉雅歌的感情表現得淒婉迷人,寄托了他對這個女人無限的深情和憐惜。
西子湖的深情與臺灣島的歸宿
1945年10月下旬,無名氏離開重慶來到上海,不久便離開上海到杭州,住進了西湖邊上一個尼姑庵——慧心庵。這座尼姑庵很大,前院住尼姑,后院房子全空閑著任無名氏享用,但師太要求他不得食葷,不得帶閑雜人員進入。面對這樣一個特別的環境,無名氏自嘲道:千古以來,一個大男人在尼姑庵成就事業的,除了無名氏絕無僅有。在這個美麗幽靜的環境里,他開始潛心創作系列長篇小說《無名書》。僅用半年時間,《無名書》第一卷《野獸、野獸、野獸》便完成。1946年12月,該書便在上海出版。緊接著,無名氏開始系列小說的第二部《海艷.》的寫作。用了不到半年時間,無名氏完成了《海艷》上部,不久亦在上海出版。他想休息休息,于是便去拜訪在重慶認識的畫家林風眠,因為與林風眠交往又認識了另一位畫家趙無極。趙無極對無名氏的小說推崇備至,并向家人介紹無名氏的作品。趙無極的推薦讓他的大妹趙無華進入了無名氏的生活,留下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情感悲劇,這個悲劇也是無名氏一生永遠的痛。
在認識趙無華之前,居住尼姑庵的無名氏亦曾有過一段美麗邂逅。1947年7月的一天,慧心庵來了一位艷麗妖嬈的姑娘。她是來自上海的一位畫家亦是無名氏的崇拜者,之前曾經給無名氏寫過一封信,可無名氏正專心《海艷》的寫作,沒有給對方回信。不巧的是,無名氏那天去了上海,女畫家在尼姑庵里轉了一圈后離開了。從此,兩人開始頻繁地書信往來,住在尼姑庵里的無名氏的心又不安寧起來。8月底無名氏與女畫家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之后,他們不僅有書信往來,還常常在上海、杭州見面,女畫家甚至做好了來杭州定居、與無名氏喜結連理的打算,她囑咐無名氏為她在西湖周圍租一套房子。他們寫信時以羅米歐和朱麗葉相稱,足見其詩意和真誠。女畫家將無名氏給她的信手抄兩份,一份自己保存,一份送給無名氏。然而,他們這段羅曼蒂克色彩濃厚的戀情依然沒有收獲果實。三年之后,女畫家因患癌癥與無名氏斷了聯系,不久便去世了。現在的無名氏的散文集《淡水魚冥思》里收集的僅存的五篇無名氏寫給女畫家的情書,是那樣的纏綿悱惻,讓人讀后怦然心動。在這期間,好友林風眠的女兒林蒂娜曾經對無名氏頻頻示愛,面對這樣一個美麗動人的混血女郎(林妻子方羅拉系法國人),無名氏不是沒有動心過,可是,理智扼制的他的情感沖動。由于與劉雅歌的失敗愛情,他對混血女郎有一種本能的戒備,況且林風眠是他的好友,他不想把關系弄得尷尬。
1948年冬天,趙無極與妻子到法國定居,將西湖邊上的一套別墅交給無名氏無償居住(無名氏稱此處為葛嶺)。無名氏將自己母親及其干妹妹劉寶珠從揚州接到了葛嶺。因為住進葛嶺,讓趙無華得以走近無名氏,亦給無名氏留下了一生的傷痛和懷念。在無名氏眾多情感生活中,這段僅僅三個月的短暫愛情是無名氏最珍惜、最留戀、最美麗的回憶。
1950年5月初,無名氏接到趙無極母親的來信,告訴他:她和女兒趙無華將來葛嶺療養,趙無華疾病纏身,一直在家養病。無名氏兩年多前便在上海趙家見過趙無華,印象中她是個美麗、文靜、舉止優雅、知識廣博的女性。
5月9日,無名氏在滬杭列車上接到趙無華母女。兩人眼睛對視的那一刻,“又縹緲、又空靈、又詩意”的愛情故事便已經開始。他們湖心泛舟、三潭賞月、白堤折柳、曲院看荷、玉泉觀魚、蘇堤散步……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趙母和女兒一樣是無名氏的粉絲,對他印象不錯。為了不妨礙兩人戀愛,這位母親提前回到了上海,把所有的空間留給了這對年輕人。趙無華有著林黛玉的特質,美麗又多病,細致又敏感。然而,她卻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哭過鬧過之后很快便與無名氏和好。他們相互依偎、時時親吻,卻又不越過最后那道防線——他們都克服了性的誘惑與肉體的沖動,將純潔、美好感情演繹到了極致。那段時間,無名氏放下了系列小說第三部《金色的蛇夜》的寫作,一心一意陪伴趙無華,趙無華則一分一秒都離不開無名氏。他們相互鼓勵,戰勝病魔,永遠生活在一起。然而,天有不測風云,趙無華在葛嶺居住80多天之后,結核病復發,于8月1日回上海治療。不想這一去竟是永別。開始時,他們還有書信來往,隨著趙無華病情的加重,趙無華的書信沒有了。9月初,無名氏匆匆趕往上海中山醫院。無名氏的到來,讓重病中的趙無華十分高興,已經八天八夜不吃不喝的她有了食欲,主動要求吃東西。無名氏在醫院里照顧了趙無華20天,趙無華的精神狀態似乎越來越好,食欲也大增,無名氏決定回杭州處理一些事情后再過來。無名氏在杭州只待了五天,第六天夜晚,當他氣喘吁吁趕到中山醫院時,趙母告訴他:一個小時前,趙無華去世了,時間是:1950年10月2日2時50分。面對趙無華的遺體,無名氏淚如雨下。此后的漫長歲月,無名氏時時會想起與趙無華在一起的短暫時光,他將一張趙無華的照片長期放在自己身邊。那年,他本準備帶母親去國外旅游——那樣的話,他就有可能去國外生活,但是,趙無華的出現及去世讓他放棄了這個計劃,他不能離趙無華太遠。無名氏寫過多篇回憶趙無華的文章,其文字的哀傷凄涼,讓讀者無不動容。
1953年,無名氏與自己的干妹妹、母親的養女劉寶珠結婚。劉寶珠是無名氏的表妹,九歲被母親收養,對卜家對無名氏有著深厚的感情。干妹妹生得漂亮,又對母親孝順,況且他還要繼續《無名書》的寫作,家里需要一個女人支撐,所以兩人便走到了一起。劉寶珠在上海一家幼兒園工作,他們婚后的生活是聚少離多,因為聚少離多,所以他們的感情很好。1969年9月,因救助一位被公安部門通輯的老師而被關押兩個多月的無名氏,剛剛出獄便接到了劉寶珠要求離婚的書信。此時的劉寶珠受單位領導逼迫,希望擺脫無名氏這樣的有海外關系的反動文人(二哥在香港,六弟在臺灣)。無名氏看到蒼老的母親可憐的面容,沒有答應離婚。1973年1月,這段19年的婚姻關系終于解除了。
在那個動蕩的年月,無名氏雖然受到過批斗,還蹲過監獄,但比起其他文化人,他是幸運的。他沒有工作,靠家里的一點積蓄和二哥卜少夫從香港寄錢維持生活,然而,他卻一直在寫自己想寫的作品。1949年后至改革開放前,無名氏寫作了3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沒有一篇是違心之作(當然也沒發表過一篇),這在當代作家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從1950年到1960年,他完成了《無名書》系列長篇小說第三卷《金色的蛇夜》下冊、第四卷《死的巖層》、第五卷《開花在星云以外》、第六卷《創世紀大菩提》,還有大量的散文、詩歌、文學理論著作。260多萬字的《無名書》系列小說,描寫了一個叫印蒂的小文人的野心、墮落、毀滅以及他們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生活。這部充滿哲學思辯、宗教情結、詩化語言以及象征手法、浪漫情調的系列小說是無名氏最得意的作品,由于種種原因,大陸只出版了前三卷。
無名氏的母親是1977年3月去世的,母親去世后不久,一位少女走進了他的生活。這位天仙一般的少女只有20多歲,她也是無名氏的熱心讀者,還知道他與趙無華的故事。那個時候的無名氏雖已年過六旬,可依然風度翩翩,充滿著成熟男人的魅力。少女對他愛得死去活來,他對少女也如癡如醉。可是,他們的愛情只能在地下悄悄進行,很多的時間都是的西湖邊上度過的。那個時候人們的思想觀念還沒有完全放開,無法接受這樣一對老少戀人。他們的地下情維持了將近六年,直到1982年12月,無名氏離開大陸去臺灣定居。這段戀情幾乎沒有人知道,連無名氏的街坊們都毫無察覺。不是無名氏后來發表了幾篇懷念這位少女的文章,誰都不知道還有這一檔子事。與西湖少女分別時,無名氏曾向她承諾:一定想辦法將她接出去,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可是,過了羅湖橋的無名氏馬上迎來了另一位少女的猛烈追求,他無暇顧及西子湖畔苦苦等待的癡心姑娘了。
1982年12月23日,無名氏跨過羅湖橋,開始了他嶄新的生活。他與30多年不見的二哥少夫、六弟幼夫在香港相會,兄弟們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這時候的香港和臺灣媒體對無名氏開始部隊連篇累牘的宣傳報道,一些舊作也紛紛出版。不久,他的《無名書》六卷本長篇小說在臺灣隆重推出。
從臺灣趕來香港的六弟幼夫帶來了一位少女情深意重的長信。這位叫馬福美的少女告訴無名氏,三年前她便讀完了無名氏已經出版的所有作品,她對無名氏產生了無限的崇敬與熱愛,希望與先生共度余生。無名氏嚇了一跳,也沒太把這回事放在心上,他已經答應了西子湖畔的少女呢。可是,馬福美頻頻托臺灣的幼夫捎來寫給無名氏的熱烈露骨的情書,還要買機票來香港見無名氏。無名氏不能不為這份執著感動,托幼夫打聽馬小姐的情況。從幼夫的口中得知,馬福美25歲,祖籍山東,臺北師專音樂系畢業,彈得一手好鋼琴,曾獲臺灣電子琴大賽第一名、東南亞電子琴大賽第三名,是個內外兼修的才女。盡管兩人有41歲的年齡差距,無名氏還是決定見一見這位癡情少女。1983年3月下旬,無名氏來到臺北,不久便與馬福美見了面。馬福美比照片上的她還要年輕漂亮,讓無名氏心情大悅。之后,馬福美不停地向無名氏表達她的感情,她對于無名氏理想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色彩的憧憬,她一再對無名氏說,年齡不是問題。這樣濃厚的愛,無名氏如何抗拒得了?
經過了兩年多時間的相互了解和磨合,無名氏與馬福美于1985年5月19日在臺北喜結連理。結婚場面十分隆重,來賓300 多人,包括蔣經國在內的島內名人紛紛前來祝賀,還有媒體的跟蹤報道,整個臺灣島都因為無名氏這場曠世婚禮轟動了。不知無名氏這個時候是否想起過西子湖畔那位癡情小姑娘?
結婚后,無名氏有過幾年的幸福時光,他與嬌妻一起看書、散步、聽音樂、探討人生,一起到美國、加拿大、日本旅行。系列小說《無名書》因為采用太多現代派寫作方法,顯得神秘晦澀,很多讀者都看不懂,馬福美不僅讀懂了,還到社會上給予丈夫這套作品極高的評價。可是,他們的感情僅僅維持了十年,從1996年開始,便分居各自生活了。不久,這對被海內外無名氏的讀者寄予厚望的老夫少妻便解除了婚姻關系。無名氏的理由是妻子不會操持家務,做飯的水平特別差。馬福美的理由卻是,無名氏又與兩位女性有了曖昧關系,其中有一位還是大陸的在校大學生,馬還悄悄錄下了他們的通話記錄。
無名氏剛來臺北不久,有一位姓李的劉雅歌的學生來找他,李告訴他,劉雅歌1949年冬到臺灣,曾經任教美軍訓練班和政戰學校,1975年與母親、女兒移民美國舊金。劉雅歌一直沒有忘記無名氏,一直為年輕時的無知而后悔。在李的幫助下,劉雅歌從舊金山打來電話,無名氏答應到美國后去看望這位老情人。可是,當無名氏夫婦來到舊金山后,馬福美卻不愿意去看丈夫的情人。
2002年10月11日凌晨,無名氏在臺北去世。
浪漫主義的魅力
在無名氏熱已經冷卻如灰的今天,重新閱讀這位神秘作家的作品,我們會發現,它是那樣的獨特、美艷、生動、真摯,在這個浪漫幾近枯竭的環境下,仍然能夠讓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筆者認真檢閱了中國近當代主要作家的主要作品,不得不承認,無名氏是中國近現代真正的名符其實的浪漫主義大師,也有不少評論家稱無名氏為新浪漫主義作家,比如叢甦、嚴家炎。關于浪漫主義,臺灣評論家曾昭旭在《海艷》修訂版序言中說過這樣的話:“浪漫主義就是什么意思都不是,因為‘浪漫’的詞義原就是無邊無際,無方無所,不可界定,無從執著。它只是一點形而上的生命精神……浪漫基本上是不可言說的……”(花城出版社,1995年2月第一版)。而無名氏的浪漫主義不僅僅只是個性自由和激情澎湃,還有對生命意義和宇宙奧秘的探討,如此,無名氏的浪漫主義便具有了永恒的魅力。
無名氏的成名作《北極風情畫》與《塔里的女人》,基本上屬于那種我們常見的浪漫主義作品。之所以能夠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引起巨大反響,不僅僅只是異域情調、男女主人公的離奇經歷,也不僅僅只是大膽細膩的描繪、散文詩一般漂亮的文字,還有深邃的思想、精辟的見解,比如《北極風情畫》中波蘭少女奧蕾利亞對家國的熱愛,對歷史的銘記,對道德的堅守,對愛情的忠貞。掩卷之后,心情仍然難以平靜。《塔里的事女人》中提琴家羅圣提的輕率和自私,對作為美與善代表的黎薇的拋棄,其殘酷與罪惡,讓讀者深為震撼。
無名氏認為,他的文學成就體現在《無名書》六部曲中。內地除出版了第一部《野獸、野獸、野獸》、第二部《海艷》、第三部《金色的蛇液》外,其他三部:《死的巖層》、《開花在星云以外》、《創世紀大菩提》,均未見出版。《無名書》全書260多萬字,描寫了一個叫印蒂的浮士德似的人物的種種經歷。這部作品完全不同于無名氏以往的作品,故事是荒誕不經的,語言是跳躍不定的,思想是深遂的,思考是無限的。杭州詩人灰馬先生這樣評價《無名書》:“我覺得,這部書交融了美學與哲學觀點的結晶,完全表達了作者思想的登峰造極。它不是尋常小說,簡直是一部新的創世紀。重要的是,作者不僅僅是寫愛情故事,而是企圖塑造一個東方的浮士德。”(灰馬《讀無名氏著作散記》香港《星島日報》日期不詳)旅美華裔女作家叢甦在其長篇連載論文《印蒂的追求——無名氏論》中這樣評價《無名書》:“他卻有勞倫斯的熱情奔放,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精敏、豪邁。湯姆士.曼的穩健拙樸,也有赫曼赫塞的陰悒怪誕。”叢甦還認為:無名氏是中國“堅持到最后的浪漫主義作家。”(臺灣《聯合報》1980年7月)嚴家炎教授認為《無名書》是一部長河型的詩與哲理小說,其中《海艷》的成就最高,亦是無名氏的代表作。(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8月)嚴家炎將無名氏的作品歸入后浪漫主義行列,而有的評論家則將無名氏的小說歸入后現代派之列。的確,無名氏的作品不同于國內其他浪漫主義著作,無名氏的浪漫主義是包含、融合了許多現代主義的浪漫主義。有傳記作家認為,《無名書》一書,破譯了知識分子的兩大秘密:一是呼喚風暴的政治理想主義,二是非理性的狂熱宗教情感。(李偉:《神秘的無名氏》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8月)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學者和評論家對無名氏的評價絕大多數已經從“頹廢”、“消極”、“艷情”轉變為“積極”、“浪漫”、“探索”之類了。在筆者看來,無名氏是中國現代作家中唯一將浪漫主義貫穿始終且時間最為長遠的作家,沒有之一。
無名氏《無名書》六卷,是無名氏的嘔心瀝血之作,堪稱現代文學史上的一部奇書。它的獨特之處首先在于它把握時代的超歷史的宇宙視角。無名氏從宇宙、人類、文明、野蠻、戰爭、和平這樣事關人類生存的根本問題出發,思考這個時代以及與這個相關的人的命運,努力尋找一種更符合人性的融合東西方文化的價值體系。因其晦澀怪異,很多人都無法讀懂,連無名氏的胞兄卜少夫對有些內容都讀不太懂,這樣便一定程度限制了這部著作的傳播。然而,喜歡它的讀者還是大有人在,臺北一位大學生長年累月將無名氏的《海艷》帶在身邊,空暇的時候便拿出來讀幾頁。無名氏的最后一位妻子馬福美亦是《無名書》的狂熱擁泵,不僅自己逐得津津有味,還向她的閨密、朋友們推薦這部著作,到處宣講其核心思想。上海《文匯報》文藝副刊的一位主編,亦長期將無名氏的《野獸、野獸、野獸》和《海艷》當作枕邊書。
如果說《北極風情畫》和《塔里的女人》代表著被時代要求掩蓋的個人情感在某個角落破殼而出的話,《無名書》則力圖超越時代紛爭,揭示時代深層匱乏,努力為人類尋找一條萬世太平的新信仰。
無名氏的散文亦是他浪漫主義書寫的延續和補充。無名氏的散文情感濃烈、個性鮮明,它沒有任何教條,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寫便怎么寫,卻寫得那么美,那么醉人。如《夢北平》,全文三千字,分為十段,長的十幾行,短的才一行,文字都是精美到了極致,例如,他寫古城的長夏:“一根槐蠶的游絲,在長長的夏日中長長的拖著,長長的,長長的,……”無名氏對哲學對宇宙對人生對情感的思考文字,亦十分深刻與雋永,基本上都收錄在他的《淡水魚冥思》中。我覺得,無名氏最好的散文還是那些與情感有關的篇什,如《葛嶺夢痕》、《一封寄給天堂的信》、《一封給西湖的信》。前兩篇是寫給早逝的情人趙無華的,后一篇寫給在他最困難時期給予他支持與愛的“杭州女”的。“華:每當我寫這個字時,就像彈一個黑色琴鍵,一片又幸福又寧靜的樂聲,泉水樣地涌顯在四周……”(《一封寄給天堂的信》)“最后一次,我們坐在西湖斷橋紅亭附近的石凳上。四周,奶色燈光暗淡地照著西湖水,白堤上,卻吐出一朵朵玉蘭色花形的淡青色燈焰,映亮一些新植柳樹的瘦瘦嫩枝。湖上沒有船,荷葉也枯落了,只剩禿禿的殘梗。一片蕭瑟冬景烘托出你整個心情。你指著水面凄清燈影,微微嗚咽道,我走后,凡是湖邊我們坐過的地方,你要一一坐遍……”(《一封給西湖的信》)沒有雕琢,沒有煽情,卻能感動每一個讀者。我想,無名氏的讀者之所以被他的作品折服,并不是因為他的技巧,而是他的坦率,他的真誠,他的讓不少心旌搖動的浪漫故事。在這個現實主義過于濃厚的世界,浪漫和浪漫主義無疑于一縷清風,一杯甘泉。我想,即使再過百十年,無名氏的浪漫主義作品仍然會有讀者喜歡。
無名氏給世人留下了數百萬字的充滿浪漫色彩和現代氣息的作品,以及許多艷麗凄婉的情愛故事,任后人評說。
浪漫是一個讓無數人心向往之的境界,浪漫主義是我們無法忽視的存在,何況是無名氏別具一格的浪漫主義?
本文原載《作品》雜志2023年第12期
作者簡介: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南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在《中國作家》、《芙蓉》、《芒種》、《作品》、《湘江文藝》、《湖南文學》、《同舟共進》、《書屋》、《看世界》及《領導者》、《陽光》、《二十一世紀評論》、《世界華文文學》、《新中原報》等香港、美國、加拿大、東南亞中英文期刊發表文學和文史作品200余萬字。著有《邪雨》、《紅色引擎》、《許佳的夜晚》、《去和爸爸過年》、《舊鬼》、《在軍營里成長》、《1976年的秋天》、《陪葬》、《溫床》、《無毒蛇》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五權”與“三權”》、《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一個佇立在法理之上的國家》、《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40多篇作品被《中外文摘》、《海外文摘》、《青年文摘》,《微型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其各種年選選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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