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煙火
文/張健
如今再走上二樓,那扇窗口已褪去昔日人聲鼎沸的顏色,空蕩蕩的柜臺宛如被遺忘的角落。偶爾路過,只瞥見新來的攤主倚在臺后,手中手機熒熒照亮百無聊賴的臉;鐵鍋兀自沉默著,灶上落著薄薄一層灰,像被時光蒙了塵。我每每駐足片刻,心內卻總翻涌起關于那碗肉絲面的種種回憶,竟恍若隔世。
那時我初調來此地,每日午飯總在食堂一樓對付。日復一日,無論葷素菜色,都漸漸被嚼蠟之感所覆蓋。幸而二樓尚存一方小天地,被一對年輕夫婦盤下,專營各色面條。牛肉面價至十五,肉絲面稍便宜些,僅十二元??汕∏∵@十二元的肉絲面,卻成了我們心尖上抹不去的亮色——肉絲切得纖細好看,滋味滲透其中,面條是手搟出來,爽滑勁道;高湯一澆,再點上紅辣油,蒜末、香菜碎末輕撒其上,配上一顆鹵蛋,真如點石成金,惹人垂涎。
那窗口前,遂日漸排起長龍。特別是若逢職工生日,必有人呼朋引伴,圍聚著那碗肉絲面,談笑風生,其情融融,真仿佛一碗面竟成了暖融人心的爐火。那年輕的丈夫,在案板前揮臂揉面,動作矯健如舞,面團在他掌中輾轉蘇醒,如初雪般溫軟;妻子則守著鍋灶,湯水翻騰間,蒸騰的氤氳水汽輕柔地繚繞,恍若為這小小人間煙火蒙上了一層仙境般的薄紗。面條下鍋,湯頭澆淋,撒料點綴,每一道工序皆如行云流水,不啻為一種手藝的虔誠獻祭。
然而不知何時起,我每每前去,卻常能撞見食堂負責人立于攤前,臉色鐵青,冷言冷語訓斥著夫婦二人。夫婦倆有時低聲爭辯幾句,更多時候則垂首默立,無言承受著。那女子手指無措地揉搓著圍裙邊角,丈夫則緊抿著嘴唇,目光沉沉地落在腳下,腳下仿佛墜著千斤巨石。那些訓斥的話如同冰雹般砸落下來,砸在案板上,又濺起冷漠的回響。我總不禁疑猜,是否因他們生意太過紅火,遂惹了旁人的眼熱?抑或只因他們未曾學會某些彎折的世故,亦或未曾識得攀附某些無形的階梯?
后來一日,我如常前去點面,年輕人卻隔著氤氳的熱氣輕聲告知:“大哥,今天最后一碗了。”我驚問緣由。他目光輕輕掠過食堂負責人遠去的背影,隨后便收回了目光,只平淡道:“孩子上高中了,得去陪讀……錢嘛,哪掙得完?人這一輩子,活得開心踏實才最要緊?!痹捯袈湎拢D身又專注地攪動起鍋中湯水,氤氳的熱氣再次升騰,模糊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
不久之后,那窗口果然換了主人,聽說是負責人某位遠房親戚接手。新攤主做面卻大失水準,面條軟塌失卻筋骨,湯頭寡淡無味,連那曾勾人魂魄的辣油與香菜,亦仿佛失了靈氣,只潦草敷衍地浮于湯面。碗中的一切,便如那窗口漸漸冷卻的人氣,失了魂魄,徒剩皮囊。久而久之,二樓便真如秋后山林,門可羅雀,只余下空落落的灶臺與柜臺,兀自品味著寂寥。
如今每當我走上二樓,看著那扇窗后蕭索的景象,便恍然有所悟:那碗肉絲面里,原來早已融入了我們未曾察覺的某種情誼與心血的溫熱。手藝原本是心的延伸,是汗水熬煉的滋味,如精魂般傾注于每一根面條之中。然而一旦被權力與私心所盤踞,便如同湯中落進了塵沙,失了本真,那碗面自然就黯淡無光了。原來最是精魂的滋味,在算計的陰霾之下,竟如此不堪一擊,輕易便散了、涼了。
窗口冷寂了,二樓也空落了。然而每日午時,樓下食堂依舊人聲鼎沸,盤碟叮當,卻再無人提起那碗曾暖過人心的面。但總有人記得,記得那對年輕夫婦的專注身影,記得湯鍋前氤氳升騰的暖意,記得舌尖上曾鮮活跳躍的滋味——那些曾經滾燙的煙火,雖被現實的風吹得四散飄零,卻終歸沉淀于記憶深處,成為心頭一粒不滅的星火。
窗前的煙火熄了,可那曾溫暖過人心的滋味,卻早已潛入血脈深處,凝成某種抵抗世態荒涼的薪火——縱使鍋灶冰冷,只要心還未曾寒透,便足以證明:真味之暖,原不是爐灶所能圈禁的。這滋味如星火般埋入骨髓,縱使世態涼薄,亦足以燃燈于記憶的永夜。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純貴坊酒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