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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不倫的世界(第一部)5-10

張不倫的世界

(第一部)5-10

 

作者:張健

 

第五章

 

還有位姓查的,張不倫一直稱呼他為查公公。廠里的老檢驗員,也是張不倫母親的師傅。

 

說起查老頭進來的原因,據說由此曾經還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跨度幾十年的家庭恩怨情仇大戰。

 

那是在六十年代初,壯年時的查公公住在上海四川路一帶,做點小生意,日子基本算是衣食無憂。

 

一個周末,他奉老婆命,拎著大包小包禮物獨自一人去探望岳母。

 

那時,上海弄堂里經常喜歡聚在一起打麻將,多少帶點彩頭。也算是趕巧了, 查公公一進門,岳母家里鏖戰正酣。看到查公公,岳母連連招手,當時老太太有點內急,想出去方便一下,讓查公公替他摸幾把。

 

剛剛坐下一圈還沒結束,警察和糾察隊就破門而入,說接到舉報有人聚眾賭博。于是查公公和幾個麻友直接被押解上車。上車前,看著匆匆趕回目瞪口呆的岳母,岳母還安慰他沒事沒事,進去說清楚情況就能出來了。

 

查公公信以為真,進了看守所以后,一心指望岳母帶著家人趕緊托人搭救。誰知老岳母按照以往多少年人生經驗,覺得打麻將也不是多大點事,估計兩三天也就出來了。主要可能也是因為心疼錢,一轉身又去打麻將去了。

 

查公公在里面一呆就是半個月,等家里人反應過來不對勁去找人的時候已經遲了。那個時候形勢相當嚴峻,每個地方都有指標,因此犯了錯可判可不判的只要進去基本上都判了,查公公他們也一樣,很快就作為改造對象被送到了合肥。

 

盡管到七十年代還是給他落實了政策,但物是人非,上海是回不去了,這一晃到退休就是幾十年。

 

于是和岳母徹底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因為很多年不在孩子身邊,和老婆孩子的關系也有了隔閡,從此家中老老少少只要提到此事便是雞飛狗跳,一地雞毛。

 

查公公是比較小氣的,做人做事錙銖必較。有時候探親結束從上海回合肥,能把火車上還沒吃完的面包也作為一樣禮物送給張不倫兄弟倆。為此,張不倫母親沒少私下埋怨過他。但一想畢竟還是自己師傅,逢年過節乃至家里做了好吃的依舊經常喊他,時間久了,查公公倒是把張不倫家當親戚一樣。即使是退休后回到上海自己能跑動的那幾年里,依然以探親的名義,一年回合肥好幾趟。

 

不過可能正因為查公公小氣,所以在細節上特別喜歡較真,因此在檢驗崗位上一干就幾十年,在廠里質量系統也算是王牌中的王牌了。張不倫的母親繼承了他的工作作風,同樣在公司檢驗崗位上干到退休,說起認真那是出了名的,上到董事長到下到班組長無人不知,一輩子手里就沒出過一件次品。

 

張媽媽退休后一次家里裝修,愣是從單位帶回來的百寶箱里找出一把游標卡尺,很執著地拉著老板要檢驗一下鋁合金門窗材料是否達到裝修合同上的厚度,嚇得老板差點跪地求饒,趕緊讓倉庫重新送了一車料。

 

上海人比較講究,查公公也不例外。快退休前的那幾年,特別注重保養,也不知道從哪聽到了個偏方,說喝黃鱔血能延年益壽,老頭從此跟著了魔一樣,一天一條黃鱔,早上起來拿刀劃開仰脖對著嘴就喝。

 

誰知有一天悲劇突然就發生了。

 

或許是那天的黃鱔生命力超級頑強,再加上本來身體就比較滑,那天黃鱔以標準跳水的動作直直順著嗓子就進了老頭肚子,當時就疼的在地上直打滾。

 

廠職工醫院救護車到的時候,所有下來的醫生都束手無策,目目相窺,大家從來沒處置過這樣的病例,趕緊送大醫院搶救吧。

 

于是手忙腳亂,趕緊送進了省立醫院,好歹撿回了一條性命。

 

一輩子默默無聞的查公公在那幾天上了當地好幾家報紙頭版,報紙標題是:工廠老工人誤信偏方,竟把黃鱔吞下肚。

 

退休后的查公公回到了上海四川路的老房子,隨著腿腳漸漸不便,來合肥的次數越來越少,后來只能通過電話聯系了。

 

1995年的一天,張不倫因為單位的事情要出差去上海,父親正好在和查公公通電話,說有空你去看看查公公。張不倫邊收拾行李邊隨口答應著,父親又大聲問:“查公公問你在上海住哪?”

 

張不倫報了常住那家賓館的名字,去了火車站。

 

那年業務上的事情不是很順,一直耽擱了好多天,張不倫焦頭爛額,一直東奔西跑,有時在外一干就是一通宵,回賓館的時候很少。

 

事情稍稍有了起色,張不倫著實松了口氣,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上午,賓館服務員忽然敲門找張不倫,說先生,有個老人家找了您好幾次,您都不在,前幾天您回來實在太晚,沒敢打擾您,這是老人家給你的便條。“

 

張不倫接過一看,居然是查公公家的地址和電話。于是趕緊打電話問查公公是否在家,確認后直奔四川路那一帶而去。

 

未到弄堂口,一個白發皓然的老人仰身而立,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看到張不倫,老人家哈哈大笑,很熱情拉著張不倫的手往家走去,一路問東問西。

 

到了家,老人家還不消停,非要去廚房看準備的菜,還一個勁埋怨兒媳婦帶魚買小了,讓她趕緊再去買,還特意叮囑:”要那個大的,寬的!“

 

那天晚上,一大桌菜,查公公看著張不倫,一個勁往碗里夾菜,不停噓寒問暖,一臉慈祥的笑。

 

時光又仿佛回到了當年在張不倫家吃飯的那個時候。

 

第六章

 

張不倫參加工作以后有段時間在底盤倉庫當生產調度,負責安排各類底盤吊裝,經常和廠里的車隊打交道。

 

車隊里每次的來起重工都比較多,好幾個班工人在一個工作場地。干活的時候嗓門也大,經常會聽到有人喊:“寶寶,幫我看看這個是不是掛歪了?”

 

“寶寶,那個底盤我們找不好吊點,你給看下!”

 

然后就看見一個五十多歲,個頭不高的小老頭連聲答應,笑瞇瞇地東奔西跑,忙得不亦樂乎。不過手里確實有活,只要過去的地方很快問題就解決了。

 

張不倫很疑惑,問車隊帶班的調度:”你們怎么給老頭起這么個外號,聽著那么嗲?“

 

車隊調度哈哈大笑:”誰跟你說人家那是外號,他本來名字就叫寶寶,榮寶寶!“

 

時間長了,張不倫才知道原來榮寶寶也是老隊員中的一員,不過進來的時候年紀小,大家都沒怎么注意到他。

 

榮寶寶小時候還是個富家少爺,好像還是一個豪門家族的旁系,不過父母親應該都屬于坐在家里按股份拿錢的那種,好不容易有個兒子,更是嬌生慣養,連起名都叫寶寶。

 

或許從小錦衣玉食自由散漫慣了,當年還是孩子的榮少爺充分具備了紈绔的素質,基本上吃喝嫖賭坑蒙拐騙五毒俱全,在敗家的光輝大道上一路飛奔。除了沒敢殺人越貨,小小年紀卻也干了幾件讓大人心驚肉跳的事情,為他擺平各類稀奇古怪破事著實花了不少錢。

 

父母賠錢之余整天唉聲嘆氣,一天聽朋友說政府有個專門管教調皮搗蛋孩子的地方,效果出奇的好。于是到處托人找關系把榮寶寶送了進去,后來榮少爺才知道那個地方叫少管所。

 

幾個月下來,進了少管所的榮少爺脾氣確實改了不少。父母定期去探望,看著孩子一天天變化,倒也有些許欣慰。可惜世事無常,政策突然就有了變化,原來教養性質全部定為改造,而且人員整體遷移到安徽。就這樣,榮寶寶稀里糊涂地進了廠,開始了他十幾年由一名隊員變成一名光榮的工人階級的另一種人生軌跡。

 

不過有過少管所的經歷榮少爺倒也隨遇而安,很快適應了新的環境。倒是父母來了合肥幾次,看著榮寶寶,哭天喊地,捶胸頓足,發誓想盡各種辦法也要把榮少爺給辦回去。不過這次榮少爺倒是出乎意料地斷然拒絕,只是淡然表示自己在此過得挺好,父母只好怏怏而去。

 

從那后靜下來心的榮寶寶整日埋頭干活,苦心專研技術,一來二去在車隊里倒成了他們那一行的技術標兵,在廠里被評了好多年的先進生產者。

 

不知道這算不算浪子回頭的典型。

 

上面說的是那個年代陰差陽錯進廠幾個人的故事,到了七十年代初,工廠里人員的組成基本也就固定為以下幾部分,一部分是恢復了身份的老隊員和原來的管教干部,還有在珍寶島上和老毛子掰過手腕的退伍老兵,上山下鄉后分配進廠的返城知青,還有一些下放基層的知識分子,這里面,也出了不少牛人。

 

第七章

 

1983年的時候,為了改善車架沖壓工藝,廠里砸鍋賣鐵從太原重型機床廠采購了一臺3000噸大型油壓機,當年在國內也只有這一臺,光自重就有五百多噸。整個設備前前后后安裝就用了一年左右,后面還用了很長一段時間進行調試。

 

油壓機有一層半樓那么高,如果啟動設備想正常操作一次就需要10個人。整個地面上幾千平米的車間廠房里就矗立著這么一個大家伙,往地下走還有兩層,七彎八拐,密密麻麻布置著各種線路,管道,閥門,儀表,千絲萬縷、盤根錯節,就像迷宮一樣。張不倫第一次下去的時候,轉了半天差點沒找到回去的路,總而言之是相當的錯綜復雜。

 

當年為了盡快掌握設備性能,廠里從各個車間抽調了不少技術好的工人和技術員,和負責安裝的太原廠工程師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調試,一起攻關。調試完成后,光留下的各種圖紙和關鍵技術資料,就堆了滿滿幾個房間。

 

就這樣,還真鍛煉出來一支隊伍。后來這里面的人任務完成回去后,陸陸續續有的成了省能工巧匠,有的成了高級技師,獲得了多項專利,由公司安排,建起了大師工作室。還有的獲得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勞模、中國汽車工業60周年最有影響力人物等等。

 

1993年,張不倫畢業分配,畢業去向上毫不猶豫就選了父母親所在的廠。進廠第一年,按規定下車間輪崗實習,第一站就是3000噸.

 

那個時候,負責安裝調試的技術骨干都已回到了各自單位,有不少歲數大的已經光榮退休,在家頤養天年了。

 

車間由一個姓朱的班長負責,還有一個姓白的副班長,都是上海人,四十多歲。不過他們上面還有個太上皇,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也是上海人,兩位班長都稱呼他連老。

 

老頭就是當年被抽調到安裝隊伍中的一員,雖然已經退休,但廠里考慮他還比較熟悉情況,設備有個大病小災的還是不錯的維修人選,有些疑難雜癥目前還只有他能搞定,因此退休后就把他返聘了回來,做現場技術指導。當然,也派了兩個班長給他當徒弟,想讓他手把手地把后備力量給帶出來,因此,兩位班長對他也格外尊重。

 

第一次遇見連老頭,老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拍著張不倫的肩膀一頓教育:“小家伙,既然來了嗎,就要好好學技術,不要怕吃苦,不要偷懶,要像我一樣,有了技術,到哪都能捧著金飯碗。想當年我老人家在黃浦江萬人大會上發言,嘖,嘖……那個風采,懂伐啦?”

 

張不倫被弄得不知所措,暗忖我是來實習的,你萬人大會發言再光彩關我屁事?不過想歸想,還是微笑連連點頭稱是。

 

倒是車間的兩個大姐趕忙上前給張不倫解了圍,拖著張不倫去了車間工人休息室。

 

“別聽那個老頭瞎吹,他就那一段光輝歷史,見人就吹,你要問他后來呢?他絕對跟你翻臉!”大姐們說。

 

“那他后來呢???”

 

“后來,后來,他犯錯誤給送到這來了唄!”大姐們哈哈大笑。

 

車間的大姐是最熱心而且八卦的,從她們嘴里,張不倫很快就了解到連老頭眾多家長里短的民間傳聞。

 

老頭年輕時候在上海大工廠里算是技術骨干,也確實作為青工代表發過言,不過當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反正是因為犯錯誤了被送到了合肥。老頭認為自己是受人誣陷,一直引以為恥,對這段歷史諱莫如深。

 

不過老頭在廠里,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老頭居然在廠里娶了個比他小近三十歲的漂亮老婆,并且還有了個活潑可愛的女兒,一家人其樂融融。

 

說是年老頭的老婆當年也就二十多歲,還是廠里的女青工。不知怎么就被診斷出了一種奇怪的慢性病,需要一大筆治療費用,后續還要持續服用價格不菲的藥物。此外還要長期保證營養,不能干重活,簡稱叫富貴病。在當時那個工資都不高的年代,基本上后半輩子就沒指望了。

 

女青工一急之下在全廠放下狠話,誰愿意帶她治病、照顧她,她就以身相許,不管條件什么樣的都行。有好事的人馬上去找了連老頭,連老頭那時五十多歲,上海那邊家里因為過去的事早都離了,只剩孤家寡人一個。最關鍵的是老連是八級工,工資比廠長拿得都多,這點事對他來說還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況人家還是個黃花大姑娘?

 

于是連老頭二話沒說去了女青工那,一來二去,這樁姻緣很快就成了。有人嘴碎說女青工這是圖老頭的錢,更多的人反駁不圖錢你出錢給人家治病試試,于是啞口無言。

 

女青工感念老頭的救命之恩,婚后溫柔體貼,倒也把老頭照顧得無微不至。有了女兒后,兩人感情更是越來越好,傍晚時分經常能看到三個人在大院里散步。不過老頭有些喜歡吃醋,有時看到自己老婆和年輕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就會立刻掉頭回家生悶氣,于是嚇得老婆趕緊三步并兩步趕回去像哄小孩一樣哄他,當然,這是后話。

 

大姐們千叮嚀萬囑咐張不倫的倒是有一點:“老頭不是好人,一定防著點老頭,他當隊員時間長了,好打小報告,大事小事都能給你編排出不是來!”

 

張不倫沒太在意,心想我實習幾個月也就走了,從來也沒得罪過他,見面一向客客氣氣,應該不會給他抓到小辮子吧。

 

結果,有一天張不倫路過車間后門的時候,聽見連老頭在和分廠廠長嘀嘀咕咕:“年輕人不能這么懶的啦,早上嘛,師傅的茶都不給泡一杯的啦,衛生也不搞搞的啦,不能這么懶的,你說是不啦,這還是在實習……”

 

話音未落,從小在汽車大院里橫沖直撞慣了的張不倫,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二桿子脾氣當時就上來了,哪還管什么老幼尊卑,一步跨到兩人面前,大聲質問:”連老頭,你在說我什么壞話?“

 

分廠廠長是張不倫同學的六叔,看是張不倫當時也一臉尷尬,說:”那個,那個,是這樣,小張,這個老連和我匯報點設備上的事,也沒說啥,沒說啥!“轉身匆匆離去。

 

沒了廠長撐腰,連老頭見事不妙也準備開溜,張不倫不干了,盯著老頭問:”老頭,你給我說清楚,我是遲到還是早退了,還是安排的活沒干完,我怎么偷懶了?“老頭不吭聲,只是悶頭走路。

 

張不倫充分發揮了宜將剩勇追窮寇的作風,追著老頭問:”你別跑,我不惹你你還惹我,你今天和大家說說清楚,當年黃浦江大會后你干什么了?“

 

老頭臉一紅,連連擺手,越走越快,把聞訊從后面趕來的車間同事們笑得前仰后合。

 

從那以后,連老頭對張不倫倒是客氣了不少,有時張不倫早上去車間遲了,老頭居然把他茶都泡好了。其實由此看連老頭倒也是聰明之人,知道反正張不倫過幾個月就要走了,又何苦得罪來哉?

 

不過對他的兩個徒弟,卻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了。

 

早上徒弟們要把老頭的茶泡好,等老頭訓話結束后,有什么疑問才能提出來,老頭逐一解答。特別是到了設備檢修的時候,老頭只帶兩個班長,有時還會喊上張不倫,人多了老頭是會發火的。因此在3000噸,能和老頭一起上到設備頂部,下到地下二層去檢修設備,應該還算是個光彩的事。不過張不倫很不情愿,總想在能休息室多呆一會,打著哈欠看會書。

 

久而久之張不倫倒是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每到關鍵的控制點,老頭總會把兩個班長支開,不是讓去提桶水,就是去拿個拖把,等人一走就自己開干,人回來已經干好了。有一次設備有點故障,下行緩慢,于是連老頭就帶著兩個班長和張不倫去了控制室檢查,到了一處地方,老頭敲敲打打,聽聽聲音,又讓兩個班長上去拿東西,不過他不防著張不倫,知道他也看不懂。

 

人剛上樓,就看連老頭走到一處閥門前,拿活動扳手擰了幾下,等班長們下來的時候,上面的人已經在對講機里喊:”好了,好了,修好了!“

 

第二天班長問張不倫,你看見連老是怎么修的嗎。從小到大耳聞目睹各種機械設備的張不論倒也不是白癡,把班長帶著,走到昨天那個地方,依樣畫葫蘆和 班長說了一遍,班長一臉興奮,很認真的在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有次設備故障,連老頭不在,班長根據平時學的技術和積累的經驗,居然把設備恢復了,被廠長著實表揚了幾天。

 

不過好景不長,沒過多長時間,設備又出現故障,這次可就沒那么幸運了,兩個班長看圖紙,找資料,一個一個對照檢查,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解決, 只好趕緊去請連老頭。

 

說也奇怪,連老頭下去不到十幾分鐘,設備完全恢復正常。

 

“高人哪!這才是高人!”兩個班長連連感嘆。

 

張不倫實習一段時間后去了其他地方,連老頭仍然在三千噸,幾年后干不動了,據說是得了絕癥,一家三口去了上海,從此再無音訊。就是連老頭去世的消息,張不倫也是在大院門口布告欄中看到訃告才知道的。

 

二十世紀,工廠又進了一臺四千噸,于是在安裝四千噸過程中,抽調精兵強將,將所有三千噸當年的原始圖紙逐一錄入計算機系統,準備把三千噸復盤后做數控改造。

 

這時候的隊伍那是兵多將廣,人才濟濟,光碩士博士就一堆,不是高工,見面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復盤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對照原來圖紙,整個設備從上到下多了十五個閥門,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這十五個閥門對設備基本沒什么影響,但是如果有一個松動或者突然關閉,設備就會出現小故障,不過從現在的技術角度看,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可是,裝這十五個閥門到底有什么意義呢,所有人都在沉思。

 

只有一個和張不倫一起進廠,現在已經是主任工程師的朋友思索半天,兩眼一亮:”臥槽,連老頭!絕對是他干的!”

 

張不倫知道這個消息,也是直拍大腿。

 

嘿,這老頭,硬是借著這十五個閥門,當年不僅高薪返聘,還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有滋有味!跟誰說理去?

 

第八章

 

不過記憶中大部分退伍兵和返城知青還是兢兢業業的。

 

他們都有很多共同特征,比如特別注重榮譽,比如做事認真,不怕吃苦,特別能抗事。至今在張不倫的印象中,好像沒有什么能難倒他們的事,他們在那個時代撐起了工廠和家里的一片天,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

 

張不倫做銷售的第一個師父就是珍寶島下來的老兵,班長代理排長。當時上島偵察,結果剛上去就踩雷負傷,還沒參戰就被轉業回來了。

 

有次和師傅喝酒,張不倫酒有點多,看著師傅腿上早已愈合那塊不大的傷疤,也是嘴欠,腦子一熱就來了句:“您老人家不是怕打仗故意踩雷的吧?”

 

氣得老頭當時就要和張不倫掀桌子,嚇得張不倫趕緊賠禮道歉。盡管如此,后來還是一個多月沒理睬張不倫。直到張不倫三番五次登門,捶胸頓足,發誓賭咒,表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檢討做了無數次,老頭這才稍有好轉。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工人。

 

晚上加班,食堂鍋爐壞了,沒有夜餐,能唱著革命人永遠是年青一干就是一宿。

 

廠里最困難的時節,基本上家家都到了等米下鍋的境地。為了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全廠工人自發組合起來,按照不同車間,不同工種,做起了老鼠夾子、溜冰鞋、落地臺燈、沙發等等,硬是挺過了難關。

 

即便生活再拮據,工廠子弟學校亟待翻新和擴建的時候,工人們從牙縫里扣錢也要踴躍捐資。

 

所以張不倫在以后的歲月中一直挺佩服他們。

 

因為他們,工廠對下一代的教育氛圍大大改變,家家開始關心起了孩子的成績,能上哪個學校,能不能考上大學。

 

而早年間見面聊到孩子,基本上是問:“你家孩子最近沒被派出所找吧?”

 

一聽說沒有,馬上大拇指直豎:“你家教育了個好孩子!”

 

汽車大院的孩子們長大后去了全世界各地,各行各業都有。

 

當然,這是后面的故事了。

 

2014年的一天,張不倫在北京一位老首長家做客。那段時間,因為環境,因為瑣事有些心煩意亂,老首長從道德經里挑了一句話,揮筆潑墨給張不倫寫了幅字:“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張不倫越琢磨越有道理。

 

其實命這個東西吧,對每個人還是公平的,不然你品,你細品!

 

第九章

 

上了幼兒園的張不倫小朋友特別喜歡吃零食,無論大小好壞,只要是能吃的就是張寶寶最喜歡的。

 

每天父母親買的那點零食被張不倫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后,依然意猶未盡的張不倫便會去打許慧小朋友的主意,主要就是威脅恐嚇,坑蒙拐騙、敲詐勒索那套戰術,總而言之一切以把零食拿到手的結果為導向,有時也會拉著小伙伴金強,許志輝一起實施團伙作案。

 

可是,仿佛許大小姐家余糧也是不多的。

 

因此,不去幼兒園的日子,工廠職工醫院就成了張不倫經常去的地方。

 

進了醫院,一路溜達過去,看到各個診室里熱情的叔叔阿姨,張不倫便會很有禮貌和他們一一打著招呼,小臉蛋也不知給捏了多少次。到了回家的時候,小口袋里就會鼓鼓囊囊裝著醫院叔叔阿姨們贈送的一大包叫做消磨片的東西。

 

那是一種圓圓的小藥片,主要是治療消化不良的,放到嘴里,甜甜的,和糖果的味道一樣。

 

拿到了消磨片的張不倫,有時候會遇到等在路上可憐巴巴,已經望眼欲穿饞涎欲滴的金強和許志輝,然后總是會很慷慨大方的拿出來一部分和他們一起分享,大大過了一把當地主老財有錢人的癮。

 

張不倫的父母親擔心孩子消磨片吃多了不好,畢竟總歸是藥,于是就把消磨片放在一個鐵盒子里,規定張不倫一天只能吃幾片。

 

有天從幼兒園回到家,張不倫像往常一樣按慣例直奔放著鐵盒子的柜子而去,卻意外發現盒子找不到了。于是張不倫充分發揮了不屈不撓的愚公移山精神,翻箱倒柜終于在另一個柜子里找到了一個裝藥的盒子,里面有一大袋和消磨片一模一樣圓圓的藥片。

 

張不倫抓了一把裝到口袋里,出門就去找金強,許志輝他們玩了。可是那天一個小伙伴也沒找到,自己一個人玩了一陣,吃完了口袋里消磨片的張不倫很快覺得臉有點癢,并且頭昏昏地想睡覺。

 

剛回到家,張不倫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就開始呼呼大睡。等到下了班的父母親回到家的時候,當時就被嚇得魂飛魄散,只見張不倫不停講著夢話,臉腫得老高,通紅通紅的。

 

大驚失色的父母親趕緊搖醒了昏昏沉沉的張不倫急聲詢問,張不倫迷迷糊糊中指著裝著藥的鐵盒子哼哼嘰嘰半天,大人們總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于是心急火燎地抱著去了職工醫院,吊了好幾天水,這才救了回來。

 

后來,從大人的嘴里,張不倫終于知道了他那天吃的東西叫四環素。

 

不過從那以后,不管張不倫帶什么零食,金強和許志輝他們打死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分享了。

 

以上這段歷史在以后的幾十年里,但凡只要是張不倫在場,都會成為叔叔阿姨們酒桌上或是茶余飯后的笑資,也是張不倫小時候對職工醫院的記憶之一。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社會上國有企業里都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叫做“以廠為家,廠興我榮”,很多廠子里還會把它制作成巨幅標語懸掛在醒目的地方。在那個時代,廠領導,車間主任都是半脫產干部,和工人、技術人員一起參加車間勞動,稱為工人的帶頭人。他們和廣大工人階級打成一片,工人的困難就是他們的困難,工人家里有個大事小情的,也都會想方設法介入解決。

 

每到節假日,廠領導就會帶著慰問品去看望一線職工,了解工人的生產工作情況,并且及時地提供幫助。職工生病住院,除了單位領導會親自看望外,工會還會買慰問品,車間還會安排專人進行陪護。如果職工死亡,還要組織開追悼會,發訃告,讓職工暖心。稍微有一點規模的國營工廠,都有自己的學校和醫院,張不倫他們廠屬于省屬國有大型企業,職工醫院的醫療條件和醫療水平在當時應該說還算是不錯的。

 

職工醫院坐落在距離工廠區兩里多路一個叫建校的地方,也是當時廠里工人的生活區之一,和廠子弟小學連在一起,占了將近生活區三分之一的地盤。

 

醫院大門朝東,里面是一排排紅磚墻黑瓦的平房,門診大門雨搭立檐正立面上,寫著領袖的題詞“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順著大門往左,是醫院的放射科和中醫推拿的地方,后來還增加了一個叫計生辦的機構。往右的幾排平房是內科,外科,兒科,耳鼻喉科,口腔科等等,基本上按照大醫院標準把所有科室都配置得一應俱全。

 

再往后走到盡頭還有個四層樓房,那是醫院的住院部,里面是各科病房還有手術室和婦產科。每次張不倫去住院部的路上,都會看到一個寫著焚化爐還豎著一個大煙囪的大家伙,上面還有個骷髏頭的危險標志,那時張寶寶會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懼,于是箭步如飛不敢做絲毫逗留。直到長大了以后張不倫才知道那個東西是用來焚燒醫療垃圾的,并不是大人們口中常提到的燒死人的火葬場。

 

醫院的醫生們是老中青三結合,有過去下放基層的知識分子,也有返城知青分配進了醫院后先拜師學藝,而后再去工農兵大學進修,因為那時候工廠的醫生并不是一天到晚坐在辦公室里,需要定期下車間為工人們會診,接觸的病例也多,漸漸也就能獨當一面了。再后來,從全國各地的醫學院校還陸陸續續分配來了不少大學生。

 

職工醫院的醫生既是醫生,也是廠里的職工,因此和工人們相處特別融洽,去那看病總是熱情診斷,詳細解答,還通俗易懂,絕對不會發生如現在專家門診似的,問來問去都是一通高深莫測云山霧罩的話。因此工人們感覺身體哪里不舒服很少去市里的大醫院,在廠醫院基本就能解決了。

 

張不倫印象中,那時在醫院的醫生中還是高手云集的。

 

放射科一個叫李曉根的醫生,臉黑黑的,長得很壯實,是個返城知青。盡管進醫院的時候文化水平不高,可人家愣是憑借自學和實踐摸索,就是拍個X光片,人家都能玩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那個時候廠里就一臺X光機,如果醫生覺得哪看不準,往往就會開個單子:“去拍個片子!”

 

去了李曉根那,基本上只要片子一出來,他就會很清楚地指著片子告訴你有沒有問題,問題在哪個地方,應該去哪看,有時候判斷比醫生還準。不像現在只要進了醫院就是CT、B超、核磁共振等等一通掃射,最后還是沒辦法確診是什么毛病。

 

曾經廠里有不少人在絕癥初期都是在李曉根那被看出來的,因為及時去了大醫院治療,愣是撿回了一條命。時間久了,人們都傳說李曉根有一雙神眼,于是四里八鄉好多人都慕名而來,認為他的話就是金科鐵律,他的判斷一定是板上釘釘。

 

或許正因為這種無原則的信任和公信力,有一次,差點釀成一起命案。

 

第十章

 

肥西山南鄉下有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得了一種怪病,身體虛得不行,比如有時候早起剛伸個懶腰就窩住氣了,疼的不行。再比如有時候一陣風吹過人就當時就會感覺不舒服,回家一躺就是好些天,摸哪哪都疼。為了這個病,家里人帶他到市里大大小小醫院都看過,所有指標都正常,就是檢查不出來到底是什么毛病。即使碰巧托熟人找到了這方面的名醫,當時開點藥吃過感覺好一點,可沒幾天又不行了。長此以往,年輕人就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

 

也不知從哪聽說的,汽車廠職工醫院有個李神醫,于是年輕人兩口子迫不及待找上門來。

 

那天來拍片子的人還比較多,看著李醫生對著片子和排在前面的病人逐一交流,聽著和病人分析病情時候一個一個說得頭頭是道,兩口子人越聽越感覺醫生水平高,暗自欣喜看來這次是找對人了。

 

輪到年輕人拍完,剛看完片子的李醫生眉頭緊鎖,本來臉就黑,看上去更加瘆人。

 

年輕人的老婆趕忙迎上前去,連聲詢問:“醫生,您和我們說說,我們家這個病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呢?我們都看了好多家醫院了!”

 

李醫生一臉嚴肅,搖搖頭,擺了擺手,貌似還嘆了口氣,轉身開門匆匆離去。

 

年輕人見狀當時就感覺雙腿發抖,天旋地轉,兩眼一黑,頭往病房椅背上一靠,氣若游絲,眼見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要說她老婆比他還稍微堅強點,當時兩腿一軟,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哭得呼天搶地,說我的親人哪,你說你年紀輕輕就得了絕癥,你讓我們孤兒寡母以后怎么活啊。

 

周圍科室的正在看病的人們聽到動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三三兩兩都走了過來,不一會門口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有熱心的趕緊把年輕人托著平放到醫院的躺椅上,看著直挺挺躺著,有氣無力的年輕人,有心軟的大媽大姐早已紅了眼圈,陪著她老婆一起抹起了眼淚,于是一片稀里嘩啦。

 

等到李曉根回來的時候,看著診室門口這一派慌亂景象,自己頓時就被嚇了一跳。

 

于是一通七嘴八舌,好不容易問明情況,李曉根當時就懊惱地一拍大腿,一聲斷喝:“他沒病!”見眾人慢慢安靜下來,李曉根這才解釋:“我剛剛肚子不舒服,上廁所去了,讓他們稍微等會,不要著急,等我回來再說。”

 

說也奇怪,這邊剛聽說沒事,那邊躺在凳子上的年輕人竟然被悠悠氣轉,瞪著兩只眼,很虔誠地望著李神醫。

 

李醫生一把拽起年輕人,拉著他老婆一起,坐到辦公桌前一板一眼和他們講起了片子。后來,李醫生建議要去的其他幾個科室兩口子一個沒去,前一陣子還奄奄一息的年輕人神清氣爽騎著自行車帶著老婆就走了,留下一路笑聲與感謝聲。

 

說也奇怪,從此年輕人的病竟然由此痊愈了,還給醫院敲鑼打鼓送來了錦旗。

 

九十年代末,和張不倫曾經共事的有一個姓馬的調度,四十多歲,淮北人,身體一直很好。廠里年年都會安排體檢,前幾年體檢,李曉根剛拍完片子就提醒老馬要注意幾個地方,還一個勁叮囑老馬一定去大醫院再去復查一下。

 

老馬一直是個豪放之人,哈哈大笑:“我才懶得費那個功夫呢,怕管個逑用啊?我這個身體壯得很,你看像能得那個病的樣子嗎?”

 

兩年后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工作崗位上,當時也是分批體檢,張不倫很清楚地記得馬調度臨走的時候還沖他敬了個美國式的軍禮,嬉皮笑臉地說要是這次我檢查出了絕癥,今天晚上大家哪都別去,我們找個最好地飯店好好撮一頓,然后我就周游世界去。

 

結果一語成讖,當天下午檢查結果一出來,趕緊送省立醫院,確診絕癥,還是晚期。

 

張不倫去探望馬調的時候大約是一周以后,一百多斤的北方大漢躺在床上,已經是瘦骨嶙峋,只剩幾十斤了。

 

半個月后,在馬調的追悼會上,張不倫遇見了李曉根。

 

“兄弟啊,你不聽話,你就是不聽話啊。我要堅持一下,早把你拖去檢查就好啦,怪我,怪我啊!”馬調靈柩前,李曉根痛哭失聲。

 

后來李曉根當了好多年的醫院書記,當了領導的他,始終堅持他的辦公室一定要在放射科,無論誰勸都不行,那個時候廠醫院又到了不少新機器設備,他那個鉆研的勁頭又上來了。

 

到了二十世紀,已經退休的李曉根依然還返聘回了放射科,天天奔波在病人與設備當中,一頭白發,熱情依舊,但還是那一臉嚴肅的樣子。

 

不過要說那時候職工醫院里名聲最響的還是口腔科,看牙的技術在省內基本上能算數一數二。那時候省市領導都經常坐著小車來汽車廠醫院看牙,就這樣,還得預約排隊。不過,這也是有淵源的,口腔科技術之所以這么好,那和第一任主任醫生有很大關系。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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